Francois Mauriac(1885一1970)
1952年获奖作家
《日记》选
马拉加
八月份,每天很晚我才推开这座老宅的百叶窗。阳光像利刃一般插进依然如故的长满葡萄树的山坡。我童年时的牛已被耕马所替代了,但是邻居的牛还是叫卡乌贝和拉乌雷。这两个名字在充满苍蝇嗡嗡声的寂静中拖长了声音;它们从往昔中浮上来,在这空荡荡的一天的表层爆开。由于割草机无法除去果树下的野草,于是我又听见昔日的声音:有人在磨长柄镰刀。
然而对我来说,从喷洒过硫酸盐的沉睡的葡萄园中再也涌现不出任何象征了。我只是在回想硫酸盐的价格。如果说我戴着遮阳帽穿行在燃烧的葡萄园中,那不再是像希伯来青年那样穿过烈火去寻求自我陶醉的灵感,而是在掰开蓝色的葡萄叶,寻找病害的迹象。往日我父母也是这样可怜巴巴地照料它们,当时我们对这种忐忑不安颇不以为然,对这种忧心忡忡的盘算无动于衷。我们在采摘我们自己的葡萄:形象、激情和梦想。
那时的土地,在我和朋友们看来,多么充满生命力!在那个神奇时期,有些年轻人仍然百诵不厌地相互背诵诗句,我们偶尔也在《奥林皮欧的悲哀》或《牧人小屋》中得到乐趣,但是,关于这些诋毁自然的浪漫派诗句(“若无其事的大自然,你多么健忘!”),我们记住的只是它们的雄辩力。我们不可能将这些诋毁当真,因为我们紧紧贴着活生生的土地睡觉,我们俯身瞧着它沉睡,四周是无边的颤动:蟋蟀、蚱蜢、蝉。我们聆听土地在喃喃低语。
土地没有欺骗我们。每年假期开始的时候,我们多么快活地与它重聚!有时,一个男孩在离开巴黎时可能心中难过,因为在这一年中,心与心之间结成了许多纽带。在七月份病弱的栗树下,在夜间的十字路口,在郊区可爱的小旅店里,他必须对不忠实的人告别;他盼着对方表现一丝离愁,但是枉然;对方没掉一滴眼泪,于是他万念俱灰。然而,我们深信亲爱的故乡拥有医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请求故乡为你的将来祝福……”,这是安德烈·拉丰在信中对我说的。他的心从未将我和我的土地分开。是的,他是在土地上结交这个带着土块的朋友的。每当和我谈论我时,他毫无例外地总提到“带绿篱的花园、大阳台、视野、还有房子的另一侧,干草可能成垛的草地、远处的山坡、沉睡的大路,每晚,月光一定在关照它”。我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生命中最隐秘的部分与世界隐秘的生命连在一起了。是谦逊的安德烈·拉丰使我理解了莫里斯·德·盖兰。他们两人都热爱大自然,爱到痴幻的程度,而且将它视作天主的对手。不过,盖兰从不在造物主与被创造物中作选择(他将自己的思想比作“在天边,在两个世界之间燃烧的天火”),而安德烈·拉丰都立即选择了天主,使大自然退居第二位。但大自然却自始至终是他最可靠的朋友。1914年,在死亡前夕,这位弱不禁风的士兵还对令人精疲力竭的夜行军作了这番插叙:“我又见到了全部星星,在一个美丽的夜晚,在大路上……”。
在这种激情中,可能有一大部分属于虚文和造作。是否可以参照弗洛伊德的变异学说,以澄清这种泛神论的虔诚代表的是什么其他感情呢?不过,无论这算是逃避还是“迁移”,我不想在本文中作这类探讨。
今天,可怜的泛神论者已到垂暮之年,他热切地要求土地别忘记曾经爱过它的死者。他深深感受到维尼的悲伤:
我们将这样走着,只留下影子
给这对死者无情的土地
我们将谈起他们……
薄雾在荒原上颤动。昏沉从这个巨大的滋生地向外蔓延到整个草原,直到黄昏。今天是礼拜天,连硫酸盐喷雾器的声音也听不到。卡乌贝和拉乌雷在黑洞洞的牛栏里睡觉。没有神甫的村庄连午祷钟也不再敲了。维尼所说的“广大的、沉默的土地”之所以沉默,是因为它已奄奄一息。我们还需多久才肯承认从土地上消失的生命正是我们的生命呢?我们的青春,通过山坡开阔的侧脊,已经散开,消失。昨天晚上,我在大阳台上观看天上的流星和本地节日的可怜的烟火,我的心再没有力量赋予巨大的天体以生命,再没有足够的活力使死亡的世界与我共享生命。沉睡的兄弟们,我们以前不正是这样自认是宇宙之主的吗?我们将自己的心灵,将我们青春的热情、痛苦、梦想赋予宇宙。唉!垂暮的老人发现,从垂死的土地上慢慢消失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生命;那些只有他一人还记住的死者,那些曾在这个大阳台上遐想的死者,将与他一同死去,再一次死去。在我死后,马拉加将一下卸掉全部回忆,它将失去记忆。
我们的父母不曾体验过这种焦虑,因为庄园的生命并不依托于他们个人有限的生命,而是依托于家族、家庭,而他们认为家庭是不会消亡的。尽管有葡萄根瘤蚜虫害,有歉收,有民法典,有分家,他们深信不疑:在自己死后庄园将传给儿孙。“不管发生什么事,绝不可变卖土地”,这是他们临终遗言中不可缺少的内容。人们想方设法不变卖土地,想方设法使地产保持完整。自大革命以来,每一代人中总有一位终身不娶的叔父,他将地产传给侄子,好使刚刚分家的遗产再合拢。不论形势如何,土地对家庭忠贞不贰。地产与家族的这种结合似乎通过了国家干涉主义和税收制度的考验。祖父可以安安稳稳地把土地拢到自己垂死的躯体上,以这片土地盖住自己的坟墓,因为,肉体固然可以毁灭,他已经和土地结为一体了,这种结合,在他看来,是永恒的。
而今天,这种结合受到争议。将来有一天,在乡村公证人事务所里,会出现一张用四颗图钉钉在墙上的粉红色广告:“出售地产:葡萄园、住房、宽敞的附属建筑……”再过后,有一天,会有一位老人牵着一个孩子来到大门前。那大概是在下午五点钟。在苍白的葡萄树中间,枝叶茂盛的植物颜色深暗,此外还有生长在加隆河硬泥中的杂树和索泰尔灼热的草地。在荒原尽头黑硬的地平线上,天空变得苍白。一丝面孔觉察不到的微风将平原的炊烟带向南方。百鸟沉默,模仿着树叶的静止,只是有一刹那,一只鸟忘乎所以地叫了起来。任何生物,此刻要是在大路上,可能死去……然而,我仍然想象这位老人,他的面貌和我有几分相似。我听见他在低声说话,孩子好奇地抬起头。“右边那扇窗子,我可怜的父亲以前就在那里工作……你问他是干什么的?写小说。台阶前的绣球花已经死了。老葡萄树也给拔掉了。我父亲还以为房前的小榆树活不了多久,可它们还在这里,病歪歪的,但还活着……我父亲的母亲……她死的时候我像你这么大。我只记得她在小径拐弯处那沉重的身影,面目却模糊了……”
一个陌生的人影从台阶上走下来,于是老人牵着孩子走下山坡。
劳伦斯在花园中
我头上这片巨大的嗡嗡声,不是来自蜂群,而是来自几只金龟子。它们勾挂在无力负载的柔弱的嫩叶上,相互拥抱着跌落下来,跌在我的纸上,我正好在描写青年对少女的回答。我仰起头,看不见任何一只自得其乐地啭鸣的小鸟——其中我只能辨认夜莺的歌声。如果德拉曼在这里,他会告诉我那不断轻声重复如此温柔,如此具有魅力的啾啾声的是什么鸟。
太阳用温和的热度医治四月份的霜冻给葡萄造成的冻害,葡萄蔓枝上出现了小花蕾。也许会有葡萄酒的。突然,我看见夜莺,我可怜它那跳动的、鼓胀的喉部,还有它响亮的歌声:宛如玛莉布昂再世!而昨天晚上,它的歌声被葡萄园中蟋蟀的嘈杂声淹没。看不见的蟋蟀都在粗野而狂热地鼓噪,以致当然将耳朵凑近时,耳膜一阵疼痛……
一只大灰鸟在绿篱中受惊,噤若寒蝉,怕被我察觉,这是只布谷鸟。春意撩人,我无心阅读。最后的丁香花,第一批山茶花,都在空中送来幽香,书从我手中掉落。这本书讲的是劳伦斯。亲爱的劳伦斯,还有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他们是我最好的英国朋友!只有在这些英国人去世以后。我才理解他们,爱他们;上千篇评论,上千封公开的信,日记,莫洛亚的研究以及上乘的识作,终于使我信服:英国人并非火星人,而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