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获奖作家
DerekWalcott(1930—?)
来自非洲的遥远呼声
一
把当地的恐怖称作英勇。
又一次,残暴的必要性
用肮脏事业的餐巾擦手,又一次
浪费我们的同情(像对西班牙一样),
大猩猩在跟超人角斗。
我,染了他们双方的血毒,
分裂到血管的我,该向着哪一边?
我诅咒过
大英政权喝醉的军官,我该如何
在非洲和我爱的英语之间抉择?
是背叛这二者,还是把二者给我的奉还?
我怎能面对屠杀而冷静?
我怎能背向非洲而生活?
(飞白译)
海难余生
饥饿的眼睛贪婪地吞吃海景,只为一叶
美味的帆。
海平线把它穿上无限的线。
行动滋生狂乱。我躺着,
驾驶着装上肋木的一片椰影,
生怕增多我自己的脚印。
吹着沙,薄如烟,
腻烦了,移动一下它的沙丘。
浪潮像孩子似的厌倦了它的城堡。
咸的绿藤和黄的喇叭花,
一个网缓缓移过空无。
空无一物:充塞白蛉子头脑的愤怒。
老人的乐趣:
早晨,沉思的后撤,想着
枯叶,自然的安排。
阳光下,狗粪
结了硬壳,发白如珊瑚。
我们结束于土,开始于土。
在我们的内脏里创世。
细听,我就能听见珊瑚虫在营建,
两个海浪击出一片静默。
掐开一只海虱,我使雷霆爆裂。
像神一样,我歼灭神性、艺术
和自我,我抛弃
已死的隐喻:杏树的叶形心。
成熟的脑烂得像个黄核桃
孵出它
乱糟糟的海虱、白蛉和蛆,
那个绿酒瓶的福音,被沙塞死了。
贴着标签,船的残骸,
握紧的漂木苍白而带着钉,如一只人手。
(飞白译)
大海鲢
在塞得罗斯,痉挛着
重重地敲击死沙,这条大海鲢
干瞪着金色的眼,被结结实实地
溺毙,以兽性的痛苦拍打
我呼吸的海。
静止下来,它的巨大胴体
固定在眼睛镜头上,慢慢地
寻找图式。它像丝绸一样
从容地变干,变铅。
肚子麻风般的银白,鼓胀
仿佛刀口长了个冷下疳。
突然间它以极大的疑惑不解
剧抖了一下,然而老牙床咕噜着,什么
也没泄漏出来,只漏出了几缕
新的血丝。一个狂热的渔人敲击
它的头,随着每次血迹斑斑的
打击,我的小儿子摇着头。
唉假如我能喊出不要简单地
看待我们共有的这个世界?
死了,详细察看过了,
大海鲢的胴体变得真美。
青铜,带点儿铜绿色,鳞片
上了年岁像铜币串成的甲胄,
一张发暗的银丝网络合了
背部的深深海蓝直到尾部的
劈叉变细的Y。
镶在石上的三角形颅骨
鸣响着金音,瞪着的眼
显得单纯而疲倦。
如此单纯的形式,就像十字架,
连孩子也能在空中描画出来。
大海鲢的鳞片—鱼皮之片
在海边洗净,对着光
观察,看起来就正像那
露齿而笑的渔人所说:
厚密如磨砂玻璃而精致,
经钻石蚀刻,它显示出
孩子画的一艘帆船—
孪生的两片三角帆,一根桅杆。
如此繁复的形状、
巨大的胴体、恐怖和狂怒
怎能纳入如此单纯的图案,
透过不透明的幻影般的雾
静止不动地航行,航行,
乘着想象的风帆?
(飞白译)
海的怀念
有样搬走了的东西在这座房子耳朵里吼叫,
挂起无风的帘,击晕镜子
直到只剩反映而没有实体。
有个声音好像风车咬牙切齿直到
死死地刹住;
震耳欲聋的空缺如狠狠一击。
它箍住这山谷,压低这山峰,
它使姿态疏远,使这支铅笔
穿透厚厚的空虚,
它用沉寂装满橱柜,摺起酸味的衣服
像死者的遗物那样准确,
像死者由亲爱者运行着,
不抱信心地,期望着占据。
(飞白译)
珊瑚
这株珊瑚的形状与因它而凹陷的
手掌对立。它的
突然的空缺多么沉重。像浮石,
像你的乳房在我手掌的杯中。
海一样的冷,它的乳头粗糙如砂,
它的毛孔像你的一样,闪着咸汗。
空缺的身体撤走了重量,
再没有另一个能像你光润的身体一样
创造出如此精确的空缺,恰似这
珊瑚石,放在案头发白的
纪念品架上。它向我的手挑战
去做一切情人的手从未体验的探寻:
另一个身体的本真。
(飞白译)
散步
滂沱大雨后屋檐不断滴着水珠,
树林呼出你的疑惑如被遮住的微光,
一滴又一滴,像孩子的算盘
冷汗珠子从高压电线列队而落,
为我们祈祷,为这间房祈祷,借你邻居的
信仰,为这疲劳的大脑祈祷,
它将信仰遗失在它所读的杰作中;
在度过了俯伏的一天后,血淋淋的诗,
每一句无不是从缠着绷带的肉里撕出,
站起,在洗衣房般潮湿的
天空下游荡,
而猫在它们的窗框后打呵欠,
狮子在自己选定的笼子里,
尽管只走到你最后一个邻居的
珍珠镶饰的大门。你的精确是多么的
可怕,哦心上人,哦铁玫瑰!
什么时候你的工作曾像女仆的小说,
像那些比你的工作更接近生活的
湿漉漉的家庭言情连续剧?只有痛苦,
痛苦是真实的。这儿便是你生命的终点,
一丛紧捏着拳的竹林
松开了花簇,一条小路
嘶嘶地通过雨水浸湿的
园林:扔弃一切吧:工作。
短暂人生的痛苦。你惊起,你向前走;
你的房子,一只狮子跳起,抓你回去。
(晨雨译)
星期日柠檬
孤寂的柠檬,在你的土碗里
牢牢吸住
照着你的苦肉的光,
让柠檬的闪耀
成为这个赤裸星期日里
你全部的甲胄,
你僵硬的光
从苹果的盾上弹起
真实得像蜡制的一样,
与这位妇人的回忆
分担你酸酸的沉寂
忆起其他水果的星期天
直到因集中精神
你变强大,一个头盔的方阵
一鼓作气而无畏
在蜂仅仅为甜蜜而死的
六边形城市群
你的灯最后一个熄灭
在这个星期日
这张擦亮的桌上,它要求的
胜过蜡烛的忠实
胜过戴着头盔如蜂般死去的
征服者,她金发的头在
繁殖记忆;
当下午已昏沉得
变成靛蓝色。让你的灯光
继续注满这黑色的
土碗,仍是生命,但却是个
眼泪或露珠欢乐之外的
生命,夜晚快乐的、霓虹的沮丧
模糊了躺着的
这个妇人的睡态,
一个柠檬,一盏无光的灯。
(晨雨译)
新世界
那么,在失乐园之后
有惊喜的收获吗?
有的:亚当的敬畏
对着他的第一颗汗珠。
从此后,整个肉体
都得撒遍盐粒,
感受四季的锋刃,
既担心又收割—
欢乐来之不易
但至少是自己的。
蛇吗?它也不想
在它的树杈上生锈。
蛇赞赏劳动,
不想离开亚当。
他俩一同看着树叶
为杨树镀银,
橡树为十月镀金,
样样能变钱。
所以当亚当被放逐
到我们的新乐园时,在方舟肚里
钱铸的蛇也盘在那里与他
搭伙;定好了的。
亚当有了主意。
他和蛇搭伙把乐园的
损失赚回来。
他俩造了新世界。看来蛮不错。
(飞白译)
亚当之歌
乱石砸身处死的淫妇
在我们的时代
是被交头接耳的嘀咕
用口水污液涂体所杀害。
第一个是夏娃,
由于蛇,为亚当的缘故,
她给上帝戴了绿帽—这使得
人人有罪或是夏娃无辜。
什么都没改变,
因为人们依然唱着亚当的歌—
亚当唱这歌对抗他输给了蛇的世界,
亚当对夏娃唱这支歌—
对抗他所受的诅咒;
他唱这支歌,在世界的黄昏
当太平国度的豹子
双眼放出凶光
而他的死神从树林中窜出,
他唱这支歌,尽管惊恐于
上帝的嫉妒,
冒着生命的危险。
歌声升到上帝那儿,他揉揉眼睛:
“心啊,小鸟腾飞时你在我心里,
心啊,太阳入睡时你在我心里,
心啊,你静静躺在我胸怀像露珠一滴,
你在我心中哭泣,如同小雨淅沥。”
(晨雨译)
结尾
事物不爆炸,
它们只衰退,凋萎。
像阳光从肌肤退色。
像水花在沙滩枯竭,
就连爱情的闪电
也没有如雷的结尾,
她死亡的声音
像凋谢的花像肉体
在冒泡的浮石上
一切事物塑造着同一归宿
直到我们落入
包围着贝多芬的一片静寂。
(飞白译)
黑八月
这么多雨水,这么多生活,正如这黑八月
肿胀的天。我的姐妹—太阳
在她的黄房间里抱窝不出。
一切东西都进地狱;山岭冒烟
像口大锅,河流泛滥;可是她
仍然不肯起来止雨。
她躲在房里赏玩古老东西—
我的诗、她的照相簿。哪管雷
像一摞菜盘从天上摔下来
她也不露面。
你不知道吗,我爱你,而对止雨
束手无策?但我正在慢慢学会
爱这阴暗的日子,这冒汽的山,
充满嗡嗡闲话的蚊子的空气,
和啜饮苦药,
所以当你—我的姐妹
重新出现,用你体谅的眼
和繁花的额分开雨的珠帘,
一切都会同往常不一样了,真的
(你看,他们不让我如我所愿地
爱),因为,我的姐妹呀,那时
我将已学会爱黑暗日子同光明日子一样,
爱黑的雨白的山,而从前
我只爱我的幸福和你。
(飞白译)
总结
我生活在水上,
独自一人,无妻也无子。
我绕了许多弯路
才到达此地:
灰色水边的一座矮房,
窗口总开向
停滞的海。并非我们选择这场景,
只因我们把自己造成了这样。
我们受苦,年复一年,
我们御下负担但自找更多的
负担。爱是一块石
沉入灰色的水下
嵌入海底。如今,对诗歌
除了真情我别无他求,
不要怜悯,不图名誉,不求解脱。缄默之妻,
我们可坐观灰色的海水,
在被平庸与渣滓
冲刷的一生里
岩石般地生活。
我将学会忘却情感,
忘却自己的天赋。这比那称为生活的过程
更伟大也更艰难。
(晨雨译)
欧罗巴
满月这么猛烈,我数得清
海滨别墅上横斜交织的椰影,
别墅的白墙上沸腾着失眠。
星光点点,滴漏在海扁桃的
锡盘里,嘲弄的云
白亮起皱如一张张床单。
永不眼餍足的乱浪拍岸,声声
透墙而入;我感到心神
自如月色,幻变了昼光描绘得
明晰确定的图形,把
一棵树化成了弯向海沫的女儿身;
外加走近来的黑山一团,
轻轻地喷着鼻息,挨近了
正在用银花溅湿双乳的裸女。
二者本来还能保持合适的距离,
若不是贞洁的月亮赶紧拉上暗黑的
云帘,把两个形体联合为一。
她用闪光逗弄揶揄,是的,但一旦
陷入人的情欲,你就能
透过月色看清他们的真相:
化作种公牛的神。化作发情天鹅的神,
过度发热的种田汉的文学!
谁曾见过她用白皙的双臂挽住牛角,
她的双腿紧夹,破浪骑行,
在水花泡沫的嘶嘶溅落中
一牛一女穿越咸味的黑暗而来,
她雪白的裸体光彩莹莹?
一无所有!正与平日相同,
只有海沫楔入一道明亮的海平线,
还有,细线构架钉铜钉,仿佛是
他粗糙的牛皮上闪着水滴,
牛蹄和角尖的星星组成了字谜。
(飞白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