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抱着朝圣的心情做爱。
抚摸小夏的肌肤时,我感觉我是正在抚摸着圣母玛丽亚雕像光滑而冰冷的肌肤。
被女大学生抛弃后,我痛下决心去啃村上春树的书。
虽不敢说每本都看过,但我每本都看得很努力、很辛苦。
要知道对于一个像我这样、除了考大学的教科书其它书一律不看的人来说,村上春树的书虽然不厚,但常常天外飞来一笔(或一个人),破坏你原先好不容易抓出来的逻辑,简直比教科书要难背十倍。
背诵是做不到了,但意外给我发现村上春树这个人的生活习惯。
对,从他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这个人的个性和生活习惯。
这对我而言,是个了不起的发现。
它意味着向来被人嘲笑没有文学修养的我,其实很有慧根。而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开始进行我的报复计划了。
首先,我想到抵制日货,或是劝人不要买村上春树的作品。
但当看到满街的日本字,以及书店里畅销书排行榜一定有村上春树的名字后,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按照他蛊惑人心的程度来看,我得当心和他唱反调后性命不保。
既然群众力量行不通,那只好靠我自己。
为要清楚表明我对村上春树的反感,那我得要做个跟他完全相反的人才行。
首先,从衣、食、住、行开始。
自从我下决心跟他唱反调的那天起,我开始只穿地摊货,而且是在菜市场买的那种。因为照我的估计,村上春树是个有品味的中产阶级,他对各个名牌的服装款式都很清楚。
所以我把衣柜里的Gap、Polo、Nike全都丢掉,换上帅歌、一条龙、小马的牌子。我要做个没品味的人。
村上春树爱听爵士乐和西洋老歌,我偏要听不一样的。于是我把家里的音响全换上印度音乐、客家歌谣、西藏草原之歌。害得我那些天跟人讲话时,都带着一些奇怪的腔调,走在路上常被认为是观光客。
村上春树喜欢喝啤酒、咖啡,我也爱喝啤酒、咖啡,但为了唱反调,我的冰箱里从此只有汽水和鲜奶。跟人去西餐厅吃饭,我会要一杯乌龙茶,跟人去pub喝酒时,我永远只点可乐。
遇到一堆朋友劝我酒时,我就让他们分享我正在进行的报复心得。
“不喝酒,我在和村上春树唱反调,不能喝酒啦!”
“谁?”
“村上春树。”
“谁?”
“村上春树啦。”
“来,喝酒,喝酒。”
于是没人理我也没人向我劝酒了。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感到空前绝后的寂寞。
原来我做了这么多,没人了解我在做什么。
原来要人知道我的立场,必须先确定他们是一群知道村上春树的人才行。
好,那我得赶紧找一批懂得村上春树的人。据我所知,这样的人多半存在于文艺界和传播界。
因此,我第二天就运用我做SALES时的关系,找来一堆艺文界的朋友,有写小说的、有做记者的、有出版商,也有搞活动企划的。
那次晚餐,我吃得真兴奋,因为知道在座的人大部分都知道村上春树。
不过吃饭前,我还是小心地再确认一次。
“请问……大家都听过村上春树吗?”
那个有地中海发型的出版商抢着回答:
“哦,村上嘛。”叫得好像隔壁的邻居一样。
“我没出版过他的书,不过他的作品我大部分都看过。”
另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女记者,以很快的速度说着:“村上的书应该不会有人没看过吧?他这么有名,没看过挺丢脸的耶!”
搞活动企划的那个女人,就是小夏,当时还留着一头乌黑柔亮的秀发,很温柔客气地说:“请问你想讨论村上春树吗?你对他有兴趣吗?”
我开心地咧嘴笑着,也不回答她,就私下准备我的报复行动。
很快的,大家就开始点菜。那天是在秋吉吃日本料理,大家都很有经验地点了纸火锅、炸物、土瓶蒸、鞑靼牛肉等高价位的东西。
轮到我点时,我特地点了一碗乌龙面。因为我知道村上春树可能不太喜欢吃这么平民化的东西。
所有食物上桌后,为表现我的没品味,我卷起了西装裤的裤脚,脱掉鞋子袜子,还将右脚跷在椅子上,完全一副山地人喝酒时的模样。但是在座的人反应并不大,只抬起头望了我一眼,又继续吃东西。
酒足饭饱后,大家都瘫在椅子上享受新鲜水果。
这时有人开始聊天了,聊的不外乎时事以及哪个明星的绯闻等。但聊着聊着,就开始互相秀出自己的文学素养,聊些什么存在主义、什么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最后,话题终于扯到村上春树身上了。
我打起精神,做足准备,因为要颠覆村上春树,就要用不同的文学层面去应对。他喜欢外国文学,我就偏要以传统中国文学应对。
终于那个写小说的黑瘦男人转头问我:“那么,你觉得村上在《听风的歌》里开头那句话‘所谓完美的文章并不存在,就像完美的绝望并不存在一样’,是否在影射当时的文坛?”
我暗叫一声好,心想这是个大好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应对。
一定要用我所有的中国文学素养来应对。
一定要让他们明白,我和村上春树对立的情况。
我清了清喉咙,表情尽量严肃地说:“因为……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背完,我很得意于自己这么多年还记得这首诗,真不简单。
望望在座所有人,大家都沉默地看着我。
说也奇怪,他们的表情,竞跟抛弃我的女大学生一样,是一副同情流浪狗的表情。
写小说的愣了一下,不死心,又问了一句:“那么,你认为村上春树青睐许多西方冷门作家,这是否对他的文体和小说体裁造成了影响?”
我礼貌她微笑着,胸有成竹地回答:“其实……说到青睐什么作家,我倒是很喜欢曹雪芹。他的《红楼梦》在当时来说,描写得挺露骨的。”
所有人又是一阵沉默。
我听到我手表上的秒针,一秒、一秒、一秒地走着,但感觉上它似乎是在拖着步伐走的。原来我的手表也开始老了啊。我想。
坐在我隔壁的小夏,突然发出夸张而尖锐的笑声:“哈,哈,哈,你是故意的吧?你在开玩笑对不对?可惜你的玩笑不太成功哦!”
我当然知道小夏在帮我打圆场、消除尴尬。但可惜小夏你的圆场打得也不太成功哦!
这时地中海出版商开了口:“我看他不像在开玩笑。”
真不愧是出版商,一眼就看出来我的目的。
“他这是……可能是……EQ方面的问题。有种人就是无法配合别人谈话的步调,这是由于自卑和长期的压抑造成的。我出版过这方面的书,我知道。”
天哪!
女记者依然用着超快的速度说:“那他干吗主动提出村上春树来?好像他很有兴趣讨论一样,为什么?你说!你说!你说!”
女记者真的是咄咄逼人,而且口沫横飞。
我刹那间被她逼急了,就忍不住爆出我真正的目的:“因为我恨村上春树!”
“啊!”
尖叫的是女记者。在座只有她一个人反应特别激动。
“你怎么能恨村上春树?你这个没品味的人,我不屑和你同桌!”说完她就拿着皮包走了。
我虽然惊讶于她的反应,但却也窃喜她发现我是一个没品味的人。
小说家突然点了一根烟,眼神深邃地望着我,慢慢吐出一口烟:“你的心情,其实我能了解……”
“真的?”这真让我惊讶。
“对,我有时也恨村上,尤其是当自己的创作到了瓶颈,写出来的东西没有市场,但就在这时,脑子里竟会跑出村上春树的作品。他那独特的写作模式,一直在我脑子里转呀转。我已经没有灵感了,偏偏这时脑海里都是他的东西,我又不能抓来用,因为一用,人家就立刻知道你在抄袭他的作品。我平常也爱看村上的书,我也欣赏他,但就在那样的时候,我特别恨他。又爱他,又恨他,是这样的心情啊!”
不……可是……可是我的那个恨,和你的这个恨,是完全不同的。完全是两样东西嘛。
“咳……说起来……”出版商摸了摸秃脑袋,“我对村上也有点小恨。”
“是吗?”我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其实……还不就为了抢不到他的版权吗?就差一点,我少赚一笔。”
唉。
小夏又出来打圆场,不过她这次成功了:“很晚了,我要先回去了。”
大家不想继女记者之后又多帮一个人付钱,于是全都干净利落地付账、收拾、回家。
从那天起,我仍然再接再厉,到处找人吃饭,同时表达我对村上春树的不满。但奇怪的是,不管我跟人吃饭的组合多么的不同,那其中一定有一个小夏。
她依然是不发表高见,惟一发言的时候就是在帮我解危。
就这样,连续吃了一个月,我也如此抵制村上春树一个月。
结果,我的朋友新的旧的加起来整整少了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一见面就叫我去看心理医生。
……唉,真是寂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