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笠原May,我也不是加纳克理特,不过,我现在的确是叫做笠原May。但本来的我不是笠原May,就在昨天我都还不是笠原May,明天也有可能不再是哦。但是现在你可以叫我笠原May。我不介意你现在把我当成笠原May,你懂吗?”
从《舞·舞·舞·吧》的世界里回来后,我变得更加沮丧。
在我心中开始有两个世界并存着,我也开始对这世界产生了认知上的困难。
我是不想参加村上春树的模仿比赛,可惜比赛却在我来不及拒绝前就已开始了。
毫无选择余地,我只得硬着头皮去参加。
主办单位在人潮汹涌的忠孝东路搭了个比赛场地,请了一些文艺界的名人做评审。小夏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我倒不担心有人会投诉我与这位评审间的暖昧关系,因为出席的是白天工作时的小夏,是一个卫道人士。
比赛那天出奇的闷热,地上蒸腾上扬的空气,混合了很多令人作呕的气味。摄氏三十八度。
一百多位的参赛者,在这样的时候,所要背负的责任,已不只是要得胜而已,他们还得要避免评审在烈日下再看到令人肝火上升的表演。
于是每位“村上春树”都铆足劲儿表现。
但他们越是力求表现,我就越不想比赛。因为我不想站在台上,跟一些不清楚的人比较一些大家都不清楚的东西。
比赛正在顺利进行中,参赛者不断减少,最后只剩下三个人。
小夏不时对我投以期盼的眼神,我接收到了,但仍激不起我的斗志。我知道自己会继续下去的——因为小夏那期盼的眼神。
只是因为那眼神,却不再是因为小夏。
终于要宣布最后比赛的项目了。这个项目也是制作单位一直保密的,就连小夏也不曾向我透露半句。
现场只见另两个参赛者剑拔弩张的气氛,我仰望天,不远处黑云密布,隆隆的雷声和闪电也像是在互相较劲。吁,这是怎样一个杀气腾腾的下午!
小夏站起身宣布比赛项目:“首先,恭喜这三位参赛者,经过一番努力,你们终于来进行最后一项比赛了!简单说明一下,最后这个比赛单元叫做‘我够村上春树’。这单元其实是集所有比赛项目之大成,我们希望这三位参赛者能运用你们所学,将它浓缩成一句话。是的,一句话。不限主题,总之这句话必须是你认为最能表现‘你就是村上春树’的一句。”
“一句吗?”其中一个娘娘腔的参赛者虚弱地问。
“一句。”小夏很满意这个秘密武器带来的反应,“不过,我们会给你们时间准备的。大约五分钟左右。”
哇,五分钟。群众一片哗然声,显然是准备时间太
“等……等一下,我想请问,现在弃权还来得及吗?”我正视小夏的双眼。
小夏的眼神透着杀气,我顿时被震慑住,说话竟结巴起来。
“……那个……我是说……我……”
“先生,你确定吗?弃权?放弃就要到手的五百万?”小夏的眼神越来越凶恶了。
“我……我觉得……我无所谓。”
“……真的?你最好再想一下,因为或许你身边的人却在乎这场比赛。‘他们’可不希望你弃权噢!”
小夏暗示得很清楚,“她可不希望我弃权噢!”
看来我毫无选择余地,只好答应了继续参赛。
我无奈地坐在椅子上,等待这漫长的五分钟结束。
雷雨怕是要来了吧。我开始嗅到那潮湿的空气,由不知名的远方蔓延过来。
我有点想家。
比赛时间到了。三个参赛者用抽签决定上场顺序,我祈祷着抽到第一号,这样我就可以快点胡乱说句话,结束这场荒谬的比赛,也算给小夏一个交代。
我很想回家。结束比赛之后,我想抛开所有,像个游子般带着满腔热泪回家。
我想将这一切有关村上春树的种种忘记,如果可以,我也不要小夏和我之间那种真实又虚幻的关系,把一切忘记,回到最开始——甚至是在女大学生还没出现之前的那个开始。
抽签的结果公布了。事与愿违,我抽到最后一号。
我还得在这里多忍耐两个对手的表演。我感觉好累,好累。
第一个参赛者上台,表现平平。
第二个参赛者上台,语出惊人但言之无物。
评审频频摇头的举动,让那两个参赛者和我的心都沉到谷底。因为前两位差劲的表现,使我刹那间变得万众瞩目。小夏对我的期盼眼神也越来越强烈。
我似乎注定了不能输。
深吸一口气,我猛然起身,跨大步走向台中央。
黑云在几秒间已完全覆盖整片天,闪电及风势也越加强劲,这种阴森极似神怪片中鬼怪将要出场的局面。
若这是预言我将会输了这场比赛,我倒是一点也不惊讶。
我先向评审礼貌地打声招呼,然后就开始我的宏论。
“……咳……各位,这场比赛终于到了尾声,我是最后一位参赛者,但在比赛之前,我有些话要说……”
台下如我预期般哄闹成一片。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相信在坐每位参赛者都各有原因,但我不是,我没有原因。但如果为了女友要求也算是原因的话,那我就有了一个。”
小夏的脸色相当难看。
“不过就因为我没有原因,所以我是旁观者清。各位,你们到底知不知道你们在比些什么?比谁像村上春树?你们在座的有几个见过村上春树?”
观众鼓噪了起来。
“……嗯……这位先生,请你快点进行比赛。”有个评审小声地说。
“对了,那么评审呢?有几个评审真的认识他?跟他说过几句话?对他的作品寓意有所了解?”
我回头对评审大加训斥一番。我想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举行‘村上春树模仿大赛’。台上的台下的,谁真正有资格当评审?又有谁真正有资格当参赛者?我本来是讨厌村上春树的,因为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然后为了这个比赛,我竭尽所能去亲近他的作品,模仿我猜想的他的生活方式,但最后我了解到,这一切的仿效,都是在仿效自己心中村上春树的形象,完全不能代表村上春树本人。”
评审中有人按着铃。
“如果我们模仿的都是自己的想像,这个模仿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村上春树到底是什么?他的书我读遍了,我依然不知道他是什么。难道写些世纪末颓废的心情,就是村上春树吗?或者在文章里加些音乐曲名,加些啤酒、小菜的,就代表村上的特色吗?那么超现实呢?”
“对,超现实,说到超现实,前几天我进入了村上春树的小说世界。真的,我真的进去了,不是梦,是真实地生活在他的小说世界里。我想……也许就因为如此,这个比赛对我失去了意义。不,是整个人生也失去了意义。现在的这个世界,竟然比小说中的还要不真实,还要不切实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进入他的小说中,我只知道,若你们也进入了他的小说世界,你一定不会想去模仿他了,没有什么好模仿的,因为那小说所传达的,你所能接收到的,都不过是皮毛,真正的小说世界……”
“够了,够了,如果你再不开始表演,我们就取消你的资格!”小夏气急败坏地吼叫着。
“先生,麻烦你进行演出好吗?”
我呆立台上,心中极端渴望能一头钻进村上春树的小说里。因为即使到了此刻,即使之前可以说出长篇大论,我心中依然没有那句话。
难道真的要随便编一句吗?
村上春树,告诉我,我到底该说什么呢?
评审又在催促着,看来我真得要随便编一句了。
“……好,我的这一句话就是……”
舞台上方突然响起了一声雷,狂风大作,将评审台上的纸张吹得四处飞扬,闪电突然劈到观众群旁边,人群尖声叫着,仓皇奔走。
麦克风失去了声响,没有人听到我乱讲的那句“村上春树并不是大家能了解的村上春树。”
每个人都低头用手遮面,借以抵抗强风的吹袭。
我尽可能站直身,眯起眼望向远方。
远方出现了一朵美丽的云霞,云霞中心不断向外扩张,终于卷成一个漩涡,向着我这边飘来,飘来,飘来。
然后,我的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是那熟悉的黑暗。
是我在这样的时候,竞有些许期待的黑暗。
醒来时,我会在村上春树的哪一本小说中游历呢?
我满怀欣喜的心等待着。
时间过了多久?几分钟?几小时?
我感到有些不寻常,这次等待的时间太久了。
难道我并非要进入村上春树的小说世界?那么,我会去哪里呢?
静下来后,我发觉在这黑暗的空间里,我并没有漂浮的感觉,相反地,我是踏实地踩在地上。
莫非……莫非我其实已经进入了?
我进入的是他那本主角长时间待在古井底下的《发条鸟年代记》,不会吧?
我伸手触摸四周,果然从指尖传来湿黏冰冷的石壁感觉。
空气中也充满了霉味。
完了。
这是个又湿又暗,而且没有梯子爬上去的古井底。
我虚弱地坐在湿黏的地上,有些懊恼。
为什么是这样的地方呢?我是真心想进入村上春树的小说世界呀。就算回不到《舞·舞·舞·吧》里的海豚酒店,但至少,让我去到某一本正常的小说里,过着正常的生活,如果我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位子,我或许可以和村上春树商量,让我长期在他的小说里住下去。
我是真的这样盘算过。但可惜我来到的是这种地方——一口又老又深的古井井底。
这本小说里的“我”虽然最后走出古井回家去了,但是他在回家之前,曾经不吃不喝呆在井底至少三天。他是小说中的人物,当然可以,但我这血肉之躯能撑得了多久?
想想真是倒霉啊。
四周是完全的黑暗。黑暗之中,自己的呼吸声也变得好清晰。
看不见表,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在小说的设定里,会有一个叫笠原May的女孩来打开井口的盖子,有一个叫加纳克理特的女孩放下梯子救我出去。但是,现在到底到了哪个阶段呢?距离加纳克理特的到来还有多久呢?
人生之中,向来都是等待的时间最难熬。尤其是当自己大约知道结局,但却偏偏不知结局何时出现,那种焦急的心情,会让时间变得漫长两倍。
无法预测时间,我只好等下去。
黑暗的世界很容易让我平静下来。心平静之后,脑却活动了起来。
我开始回想我这平凡的一生,到底做了些什么?
全台湾有两千多万人,撒豆一般,当我隐没在人群里时,谁还可能找到我?
最近这段日子,我好像过得比以前还要迷糊。我向来是随波逐流,躲在人群的保护中。倒不是没有自己的意见,而是那些所谓的“自己的意见”都对我人生的大方向毫无影响。我做着很多人都做的工作,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我的一生有太多的事都是开始时并不怎么喜爱,而时间一久也就变得喜欢了,所以喜不喜欢的定义,对我而言是相当模糊的。
生活上的一切,包括感情,都是如此。
其实,我想不通的并不是我为何会过着这样平凡无味的人生。因为这样的人生,我并不喜欢也不讨厌,于是就有了要如此过一辈子的观念。跟在人群中是很有安全感的。
我想不通的是,为何像我这样打算不痛不痒过下去的人现在会在这里?这样奇特的经历应该让那些胸怀大志的人去体会才是,说不定那种人会因此而发表一些宏论,从此改造世人什么的。
现在到底几点了?井外是白天还是夜晚呢?
小时候很喜欢将自己锁在衣柜里,以为衣柜就是全世界最隐蔽的地方,只要不被人找到,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了。现在的古井,与外界隔绝得很彻底,但却不可能随心所欲。除了不断回忆过去,不断思考未来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可惜的是,我的过去乏善可陈,胡乱想了几分钟后,脑里就一片空白。
空白持续了一段时间,我的脑海出现了许多画面。是什么样的画面也说不上来,总之是些抽象的片段,所有的事物都变了型,好像电视机熄灭前那种被压缩变型的画面。小夏的脸出现了,但看起来又像是圣母玛丽亚,只是变了形。
之后还有许多画面陆陆续续出现,但我已抬不起眼皮去看清了。
“喂,发条鸟先生,你在那里吧?我知道你在呦。所以如果你在就回答啊。”
井口传来年轻女孩的声音。应该是笠原May。
可惜从井底只能看到黑影,以及那黑影后的夜空。
“……在啊。”我有点虚弱。
“你到底在那里做什么呢?”
又是照小说里的情节进行的对话。
“在想事情啊。”
“这我又不懂了,为什么非要跑进井底下去想事情不可呢?那样做不是很费事吗?不是很麻烦吗?”
对。为什么呢?……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