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生得太隐蔽了些,以至于她在长安守了几百年,却如同空气般存于世上。因为被人漠然遗忘,所以在她看来,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平淡,未曾有过潮起潮落的喜悲。
钗间一点紫罗兰。
梨涡微漾,娥黛纤纤,秋眸流盼。
没有名字的小妖,却有着紫罗兰般的优雅,只身于天地一角复明记录着万千奇花的盛衰,硬算得上一位文官。
数百载如一日。
她看见过腐木化为萤火,霜花眠于尘埃,庭下从灼热变银辉,又从华光烈烈替作覆雪皑皑,寒来暑往,她倒很习惯这样漫长而平静,未觉得无趣。
她对自己身处的这片竹林很熟悉,对于世外政坛或者朝代的更替却是麻木得一无所知。
那日,她正无所事事地在林子里闲游,忽闻林中有微弱的笛声。她霎时一个机灵。这片竹林早已荒废,几百年来向来都是人迹罕至之地,连飞禽走兽也少有之,怎么会有笛声。她侧耳细细辨听着,这笛声由远及近,细若游丝,隐隐透着凄清,却很是动听,断肠勾魂,她渐入了神。
过了一阵子,笛声骤然而止。
她一怔,心想果真是有人闯进来了。她环视周围,屏息轻巧地绕到树干后面,透过层层树叶缝隙循声而望。
后来才知,这一望,足以覆水难收。
她瞥见两位少年。十步开外。
一位白衫绿褂,年纪虽小,却显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颇有几分轻浮,令她不足为奇。
另一位少年背对自己。衣袂翩翩,而那一身隐隐约约的绛紫带着七分醉意,透着不凡的气质,在枝稍间若隐若现。
她竟失了魂般痴痴望着,似有种难言的吸引力,使她迫切地很想看清那人的样子。
他那似浑然天成的勾勒出的轮廓令她脸颊红得滚烫,难以自持,目不转晴,滞笨移步间,脚下却失意踩及一根枯枝,发出卡擦碎裂之响。她吓得猛地一惊,见白衫少年眸光一凛,喝到一声“妖!”,又以极快的速度抽剑出鞘,朝自己这边挥了一剑,携着一道白光倏的袭来,她却是没反应过来,木愣着不动,眼见那道光近在咫尺,却又与另一个方向的一道劲风猛烈相撞,抵消产生的威力化成弧形波及开的强风。她难以招架,抬袖抵挡不及,便向后滑了几步。猛地抬眼,见一道横符在紫衣少年指尖燃烧殆尽,才知刚才那道风是紫衣少年以咒唤至。心里忽地涌上难喻之情。
白衫少年蹙眉,欲不罢休地再挥上一剑以将她置于死地,说时迟那时快,她机灵朝树后一闪,一拂袖又没了影,空留被疾风席卷后的竹林发出的窸窣之响。
将离之时,她偷朝紫衣少年望了一眼,终于看清了他似点染画中人的容貌以及看似狠绝的眉宇间倾泻出的,无法言喻的轻柔与悲哀。
一眼万年。
虽不知这两人的来意,但她知道自己很想能够再见到他们,准确来说是他。
她心有余悸,发觉自己的失常。
白衫少年抱怨道,
“明摆着是妖,少主何故拦我?”
没人理会。
“不就是长得好看一点么,长得好看的妖怪多的去了。”
还是没有理。
“少主难不成喜欢上她了?”
紫衣少年冷冷白了他一眼。
又一日雪夜。
她有几百年没走出这片林子了,便四处转悠着,不觉来到一甚为开阔的庭院。
只是那夜雪下得异于常日的大,覆地三尺。庭内雪压梅花俏枝低,青松叶稍结满雾凇,冰凌在月色中散发着醉人的银辉,仿佛要润出水般的莹透。
撒絮满长安,她估摸着日子,怕是元宵至了。
丝竹声声,庭燎满堂,荷灯照灞桥。今夜无星,一盏盏孔明御着闲风而上,喝着闹市的欢笑声布满天际。当月是深邃而皎洁,那暗灰单一的月光倒映在湖面上,刹那间竟透着晶莹的色彩。烟花绚烂替代了浩瀚星河,入眼是琳琅满目,灯火通明。
而林中仍是一片寂静,几百年来亦是如此。少女的瞳孔只洒落几点零星的光晕。似与世隔绝,喧嚣只成为繁华的过往。回忆中的景象将她狠狠触激,碾压着她如蝼蚁般的幻想。
她如梦初醒。
檐上堆积已久的雪纷扬而下,落满发鬓,浸湿整片肩头。
她突然想起曾在长安街坊逍遥过日时有所耳闻的旧曲,她离开长安之际哪会想到,繁华一别就相隔百年,她想罢黯然失神,痴伫片刻,颤声轻轻吟唱道,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月色中有人接词颂道。
她胸口一窒,见远处的身影愈发熟悉。
他一袭墨发披散,着月白长袍,身披绛紫镂金云锦大氅,缓步朝她走去。
她又喜又悲。喜在那个曾让她魂牵的人此刻近在咫尺,而悲哀在于,她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是妖,她惧怕人,哪怕是自己心仪的人,她连忙后退几步,做出一副防备的姿态。
紫衣少年蹙了蹙眉,他皱眉并非在意她防他,而是发觉屋外寒风刺骨,她却只着一身薄如蝉翼的齐胸襦裙。
“姑娘……不觉冷么?”
少年边道边朝她走近,她还未解他要干什么,只觉身上被什么东西轻轻压住,抬眼一看,他竟将那件绛紫大氅披在了她肩上。
常说妖都无心,所以她从来未觉冷暖,而此刻,她却觉得心头猛地一热,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令她慌了神,沾了些许雪花的眼睫微微颤动。
紫衣少年虽越发觉得她的绮丽怜人,眼底却毫无波澜。半晌退回两步开外,道,
“这首曲子姑娘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愣了愣,回道,
“长安。”
“哦?”紫衣少年有些差异,“姑娘去过长安?”
她淡淡嗯了一声,又道,
“一次罢。而且,以后怕是很难再去了。”
“为何?”他不解道。
“我生来为妖,奉命记载天地万花的盛衰,便时常游历世间各地。
“只是我真的太想再去一次长安罢,几百年间一直未曾离开过此地。”
她接着问道,
“上次你在林子里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啊,就是初次见面那天,我觉得很好听呐。”
紫衣少年听罢释然一笑,“以前倒没有名字,姑娘若喜欢便自己取罢了。”并非取悦,他又调笑道,
“若是名为《庭歌》,美人庭中歌,到是应景呵。”
她怔了怔,脸颊随即泛起点点红晕。
紫衣少年说罢沉默半晌,目光游离了一阵,缓缓停留在她钗间的一朵精巧别致的花上。
这花是……
紫罗兰?
刚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
他甚觉诧异道,
“这花在长安并非常物,姑娘是如何得来的?”
她见他微蹙着眉,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便抬手指了指那朵花,不足为奇道,
“你,你说它啊?我在伶山游历时摘得的,我看这花很好看,就……”
他猛地一愣。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她跟着有些慌,心中忐忑不安,拼命回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罢了。”他又回到那副悠然自若的神色。
两人良久没说话。气氛微微僵持了半晌,紫衣少年终于微微笑道,
“姑娘……想去长安么?”
“啊?”
“……
“过几日,我带你去。”
她刹那间怔住。
她想啊!她怎么会不想!
她还想再看灯笼过街,想自醉千杯,想融于喧嚣!而并非像这样,在世末深处绵绵无期地等下去啊!
泪水漫漶。
——“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三思’。”紫衣少年微微扬了扬嘴角,“姑娘呢?”
她冥思一阵,忽而学着他的样子作揖还礼,依稀笑意甚浓,
“我叫庭歌!”
梨涡浅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