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我,很有些在秦康和莲安面前卖弄的意思,不像别人一样安安稳稳脚踏实地地向上爬,而是爬几米,便拽着绳子悠闲地冲着下面慢腾腾的他们旋转上几圈,时不时地还会来上几个飞挪腾跃的高难度动作,只把其他女孩子惊得啊啊乱叫。秦康果然发了火,朝我大叫:林波波,你别太嚣张,出了事回去你自己负全责!我满不在乎地回应他:胆小鬼,你忘了攀岩玩的就是刺激哦!除了莲安,我想熟悉的驴友都能清晰无误地看出来,我和秦康,在默默地较劲和对抗。至于其中的缘由,或许,只有我自己能明白。
这样得意忘形向上攀爬的结果,终于真的出了事。是我一只手扯着绳子自由自在地作飞翔状的时候,脚没有踏住下面的石头,整个人便擦着突兀的山石失控般地飞速滑落下去。很多人失声尖叫起来,慌乱中,我看到一只手向我伸过来,想也没想,便拼命地抓过去。毕竟是有着熟练攀岩的经验,我很快地凭借那只手稳住自己,重新牢牢地抓住绳子。但那片尖叫声却没有因此停止住,而是一路继续高上去。我顺着声音向下看,顿时目瞪口呆:接替我滚落下去的,竟然变成了柔弱的莲安!
莲安的那只手,挽救了我,而她,却是因此摔断了一条腿!那场攀岩,因为我顽固的逞能,终于没能继续下去。而秦康一手经营起来的驴友团,亦因为这场事故,被学校永久地解散掉了。所有的疯狂和放纵,到此,戛然而止。
我提了大堆莲安喜欢的东西,在别人都忙着上课的时候去看她。在医院刺眼的走廊里,正碰到去给莲安买饭的秦康。我低了头,说,秦康,对不起,而后等着他冲我斥责和咆哮。可是,什么都没有。终于抬起头,迎着正午强烈的阳光,看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我看到秦康鲜明的隐忍和忧伤。他说,波波,以后,不要这么任性,好不好。我想如往常一样反驳秦康,我真的不是任性,我们曾经那么默契,难道他真的不明白?可是,在有着浓浓苏打水味的医院里,我还是改了口,说:好的,秦康,你也答应我,好好地爱莲安。
莲安躺在病床上,依然有着澄澈如水的微笑。我剥了桔子一瓣瓣地掰给她吃,她便很羞涩地笑,说,波波,你真的是个让人着迷的女孩子,怪不得秦康总爱提起你。我也很喜欢你,真的。如果没有我,秦康一定会……
“一定会依然找一个像你一样善良又温柔的女孩子。”我慌慌地接过去说,“莲安,你恨我吗?”莲安微微笑着摇摇头:怎么会呢,我和秦康,喜欢你还来不及呢。这只是失误,你不要自责,否则,我会更不安的。
那个从不肯在人前流泪的波波,一路走来便习惯了抢别人所爱的波波,想要什么便千方百计会得到的波波,终于在这么善良的女子面前,毫无保留地,举手投降。
爱在铁轨上跑
半夜里醒来,听见火车准时地从窗外轰隆轰隆地穿过,突然觉得寂寞又心伤,再也难以安睡。侧头看身边的良生,依然是安静又略显疲惫的面容,像是在梦里,执著又无奈地追逐着什么。每每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便要拼命地把他摇醒。这样一个善良的男人,我不想让他在梦里,都打拼得那样辛苦。可是今夜,听着日渐遥远的火车声,和慢慢清晰起来的雨打青瓦的声音,突然不想这样残忍地让他回到现实里来。或许在梦中,他能找到我们永远相依相偎着这样甜甜睡去的一间小屋,或是旅馆?
轻轻地把脖颈从他结实的臂弯里移开,又将他露在外面的大手放回被子里去,这才微微地叹口气,拿过本书来要看。一直有着酣声的良生,突然从背后紧紧地把我抱住。我关了灯,在一团黑暗里轻声劝他:宝贝,睡吧,明天,我们还要早起去赶火车。良生没有出声,以为他又睡着了,却是听见他紧贴着我的脊背,隐忍地在哭。温热的泪水,很快地湿了我的后背。
第一次遇见良生,也是在这样简易的车站旅馆里。因为下雨,我们都误了火车,只好先住下等明天的车来。正是盛夏,破旧的旅馆里却是没有风扇,亦没有蚊帐。难得有旅客来,饿急了的蚊子疯狂地无力阻挡;即便是蒙了头,裹了全身,它们细长的毒针依然是无孔不入。实在睡不着,只好坐起来,啪啪地“杀生“。正杀得不亦乐乎,忽听见隔壁也啪啪啪地在响,而且与我的节拍很是和谐。忍住笑,啪地去打一只因吃得太饱,趴在墙上跑不动的大蚊子。却是手掌刚落下去,便终于忍不住,笑倒在床上。手,依然按在木制的墙壁上,几乎可以感觉出,与我同时落在墙上的大手的轮廓和温度。
而后便听到隔壁有人小心翼翼地敲着墙壁,一个低沉温厚的嗓音在问:可以聊聊吗?我亦击掌回应:当然可以啊。两个人便这样借着滋滋啦啦响的旅馆电话,熬过酷热的一宿。
第二天早起开门,两个人提了箱子在走廊里遇见,四目相对,竟是从对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读出了不舍与依恋。是良生先走过来,帮我提了行李,买好去安徽的车票。刚刚相识,便要分离,而且,是去彼此的城市出差,让我们已在一夜间绽放开来的爱恋,飘出略带苦涩的芬芳。我在窗户里看见对面火车上的良生,想微笑着向他挥手说再见,终于还是在这很近又很远的距离外,别过脸去,任泪水哗哗流出来。
良生是家中的独子,而我,则是父母年老时唯一的依靠。我们所受的教育,让我们始终无法漠漠然地将父母留下,义无反顾地为爱情出走。彼此的父母,亦是激烈到连门都不让进的地步。我和良生,在这样的夹缝里,艰难地牵着手,努力地向着有光亮的地方走。尽管知道这条隧道,或许长得不等我们见到那希望的所在,爱情在其中,就已是跌得伤痕累累,无力前行。
我们都是小公司的普通职员,薪水不高,公费出差的机会,亦是少。所以一个月一次的见面,对于我们,像是一场盛大的节日。为了节约时间,我们会约好了在河北的一个小站上见面。站台旁旅店的老板娘,与我们熟识后,总会在我们还没到之前,便将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知道两个人皆是爱淡雅的人,从床单、枕巾到茶杯,都换成素净的式样。有一次我先到了,她帮我将行李提到房间里去,走的时候却又回头冲我道:能有你们这样一份爱,真是值得。我看她眉眼里的温柔和羡慕,才知道这份在奔来跑去中生长起来的爱,原是有着别样的温情与美丽。
我在空闲的时候,买了两条淡紫色的丝巾,又在上面绣了我和良生的名字。这样两辆火车相遇时,隔了汹涌的人群,我们便会在挂了丝巾的车窗里,迅速地寻见彼此的身影,继而抓起行李朝对方跑去。那条丝巾,我一直放在随身携带的包里,似乎这样,我孤独地在这个城市里行走时,便会觉得良生随时在不远处等着我,且可以很轻易地,在陌生的人群里将他寻到。
一次出差路过良生的城市,只有五分钟的停歇,良生却是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又在最好的饭店里煲了新鲜的鸡汤给我送来。他隔着窗户,将我见过许多次的大饭盒递过来,又轻声道:宣,快趁热喝,对身体好的。这样普通的一句话,却让我在这个喧嚣的车站上,拉着良生的手,肆无忌惮地大哭。良生是平凡的人,他没有更多的钱买昂贵的礼物,让始终舍不得放弃绚烂物质的我欢喜;他只有捧一碗鸡汤来,慰藉我的胃时,让一旁总是飘忽不定的心,也觉着温暖。
而命运,对这样一份纯朴的爱,却是没有丝毫的同情,任性地载着我和良生,向相反的方向飞。
我们这样苦苦相爱了三年,彼此的同事还有火车上的乘警,几乎都成了我们忠实的邮递员,将我冬天里织好的咖啡色毛衣,炒好的栗子,夏天里买到的上等的碧螺春,和清凉的竹席,春天里良生从野外采摘来的鲜花,秋日里他自己煮的玉米,及时地转交给彼此。有一次火车上的工作人员开玩笑,说结婚的时候一定别忘了在火车上摆一桌酒席,这么多人见证你们的爱情,幸福的果实,更要舍得拿出来与大家分享。
这样的场面,我只有在梦里才敢奢望。良生,亦是如此吧?他拼命地赚钱,希望可以买一座很大的房子。这样,我和良生,还有彼此的父母,在里面,可以相亲相爱,没有隔阂。可是生活的艰辛,超过了我们的想象。我们曾经试图去彼此的城市找一份工作,却总是失望而归。我们亦曾努力地想尽可能去讨好对方的父母,满心的热情换来的,却亦是只有冷漠的面容。母亲说,不是我们阻拦,有一天你会明白,贫穷会把你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无情地夺走。而良生的母亲,在见到我的第一面后,便刻薄地下了结论,说我这样一个女子,必是吃不了苦,过不了几年,便会用无穷的抱怨,将他的儿子,折磨得心力交瘁。
我慢慢想起那些往昔,我曾不经意地在看到同事买了名牌的衣衫时,对良生说,什么时候你有钱,一定要先让我的衣橱充实起来哦。亦曾在良生让同事转交给我东西时,紧张地问是什么,怕太过廉价的礼物,会让我的面子,在别人善意的询问里无处搁浅。偶尔,躺在那么黯淡的旅店里,看着衣服起了皱褶的良生,我会突然地一阵心酸,想,这个男人,真的值得自己那么疯狂地跑来爱他一生吗?
我原是个最世俗的女子,只是在这种浪漫的相遇里,忘记了自己的心,原是有物质不攻自破的隐了身的外衣。
这是我和良生相爱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们选在三年前初相识的旅店。脱落了油漆的木板墙上,一只只风干了的蚊子,摇摇欲坠地挂着,露出底下暗红的痕迹。三年前让我结识了良生的那一只,是否也留下浅淡的形迹,等我和良生千里迢迢地跑来,作最后一次的祭奠?
我在黑暗里,抱住良生。我说良生原谅我,这样虚荣的一个女孩子,没有耐性,陪你走以后的路。
良生握紧我的手,说,宣,如果有来生,我最先送给你的,必是一座盛满幸福的小屋;这样,我和你的心,便不会因为如此杳无尽头的奔跑,将对彼此的爱,一点点地丢在铁轨和隧道里……
爱在铁轨上跑,可是跑来跑去,我们终于还是只能将这份难舍的爱恋,放在心底。唯有如此,那些温情的岁月,才不会无情地被红尘中世俗的我们,一一地忘却。
再不许你离开我
国庆的时候我打电话说要回家,父亲说好,我去接你。出了车站,在拥挤的人群里却并没有发现父亲肥胖的身影。正失落着,便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微微笑着朝我走过来。没等我反应过来要躲,他早已站在我的面前,略带拘谨地开了口:波波,你回来了?怕自己的声音会因为这突然的相遇而显得太过唐突和惊慌,我没有言语,只是低头看着他脚上显然是有些夹脚的新皮鞋,淡淡点了点头。
彼此没再吱声,任由他提着沉重的行李默默跟在我身后。然后是在站牌下等公交车开过来,我依然不理他。等到早己塞满了人的公交终于摇摇晃晃地停在身边时,在蜂拥而上的人群里,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大声地质问道:暮城,谁让你这么好心来接我的?!正拼命在前面帮我冲出一条道的暮城没回头,但显然听清了我的问话,隔着灰蒙蒙的车窗和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回复道:孟叔叔哮喘病又犯了,阿姨身体也不适,所以我就来了。
我一下子愣在了人群里,忘了暮城早己占好了位置,焦急地等我过去坐。是他隔着几个人奋力地伸过手来拉我,那种熟悉的体温,才一瞬间将我击醒。我已经两年没有牵过这只有力却在我面前始终虚弱的大手了。
两年前我不顾暮城和年迈父母的苦苦衷求,硬是辞了钱少但却安稳有闲的工作,简单地收拾了行李,便飞去了上海。暮城亦是这样穿过嘈杂的人群,那么无奈地要拉我的手,却被我用力地一甩,便进了即将启动的火车。我听见暮城绝望的喊叫声,他说波波你会后悔的!我不顾座上的行李,躲进车厢的洗手间里去,任泪水流了满脸。
这一走便是两年多没有回这个无法满足我物质欲望的小城。我在竞争激烈的大上海像一只小小的蚂蚁,茫无目的地爬来爬去,却始终在钢筋混凝土之间,找不到可以生存的小巢。可依然是硬撑着面子,将不多的工资寄一半给父母,又打电话撒谎说自己挣的钱比小城多得多,而后用剩下的一半供自己勉强度日,连衣服和化妆品都不舍得为自己买。
满足不了虚荣,自然是要另觅新路,因此很快地通过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小有成就,收入在上海算得上中层的男朋友。他也是个独自闯荡上海的外地人,所以尽管我己对他的成就很满足,觉得两人慢慢地过,总会可以在上海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可是他却永不知足,对自己,还有我。他在为我买漂亮衣服和首饰的时候,总会不轻不重地提醒我一句:挣的不多,就少往家里寄点,他们也不需要你多少钱。不行的话换个工作,要不以后两个人在上海过得多难,哪能我一个人养家?!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友,我唯有在他的屡次“警告”面前,默默地将自己的骄傲和自尊退让一步,让自己已是疲惫的心,可以在他略带不屑的指责里,呼吸地更顺畅一些。
这期间暮城没有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尽管他知道我的手机,亦从非常喜欢他的父母那里,可以很清楚地知道我的情况。但他却是从没有主动地问过我的父母,在上海的我,是不是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有没有像他说的,会后悔?他依然时常地去照顾我的父母,有病的时候儿子一样寸步不离地守在他们身边,可是关于我,他却固执地不肯多问半个字。就像我无数次地讽刺他,除了对我好,你还拥有什么时,他固守着沉默始终如一地爱着我一样。
这次本也不想回来的,是那个上海男友又喋喋不休地抱怨,说房子又涨价了,你这样老是源源不断地补贴父母,又不知道在衣服上节省,我们怎能在上海立足成家?!我低头看着因为给他做饭而沾了油渍的衣裙,眼睛慢慢地湿了,却终于在一片模糊里平静地背对着他说:如果你觉得这样阻碍了你的前程,不如分开得好。其实早知道他是自私的人,贪恋着我的容颜和温柔,却又奢望得到老板女儿的青睐,以便一夜之间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可还是忍耐了这么久,才下定决心,丢掉这份可以带给我梦想和繁华的爱情。尽管,这份决心里,还是有几分的不舍和幻想。
到了家门口的时候,竟是胆怯起来,手迟迟地不敢去叩门。是暮城一步跨到我前面去,一边叩门一边很大声地喊:叔叔,阿姨,你们想念的波波回来啦,快开门呐!没等我适应暮城这么洪亮的声音,门,便打开了,已是老态的父母,相携着站在我的面前。原已想好的话,因为有了暮城,却是说不出半个字。两年前四个人也是这样站在门口,只是我和暮城在门内,父母则在门外愤怒地堵住了我的去路。
我们在屋里所有的争吵,都被父母听了去。父亲说,好,如果今天你要跨出这道门,与暮城分开,那我们父女之间,也恩断义绝!神情倨傲的我,当然是不理会这些,毅然地冲下楼去。母亲终究是舍不得我,每次我打电话来,都帮着劝说,才让父亲的气,在两年里慢慢地化解掉。但我知道,他无论如何,还是不肯原谅我,竟是如此无情地抛掉了他从小看到大的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