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争吵,似乎让良辰开了点窍。至少,他开始主动与领导打招呼,而不是视而不见。领导对于良辰的转变显然也是高兴,出差或者有上级来的时候,喜欢带上长得一表人才的良辰。每一次会议结束,也会大包小包地让良辰提回家去。尽管每次良辰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总是半夜三更地扰了冰蓝的好梦,但冰蓝看到这样一个提了东西往俗世的道路上奔的良辰,还是高兴,所以她为良辰擦洗污秽弄脏了的衣服时,并没有觉得烦乱。
而更让冰蓝开心的是,良辰要上调的风声,领导很快就放了出来。而良辰,却并没有表现出怎样的异议。这个清高的诗人,开始接受这样顺其自然的生活。
良辰在新的部门,因了笔杆子好,很快受到重视,他开始像许多事业有成的男人那样,晚上为了陪来访的记者或者上级领导,喝到很晚,也会去一些有漂亮女侍者的酒店,或者陪着客人唱歌。
有很多次,冰蓝想他,打电话过去,那边总是一片嘈杂,冰蓝可以听得到电话那端有女子在莺莺燕燕地说话唱歌,间或那声音就在耳旁,很嗲,嗲到冰蓝的耳朵,犹如有一根长长的针,尖锐地探刺进来,且一路呼啸着,直入那心底最敏感的地方。
但冰蓝都忍住了。她相信良辰还是那个热爱纯净诗歌的诗人,尽管他早已被那些枯燥的公文,给弄得没有情致写诗。也基本上没有时间看纯文学刊物,只在气派的办公室里,坐着喝杯茶,翻翻报纸,打发无聊的时间。昔日的那些文友,都被各式饭局上擅长溜须拍马的酒友取代。良辰,以冰蓝有些不适的速度,融入周围热气腾腾的生活。
事情来得有些突然,像是急行中遇到一个险滩,冰蓝想要避开,却是一头撞了过去。那天冰蓝因为忘记了带钥匙,便去良辰单位,找他要另一把。她没有习惯性地打电话给他,而是直接去了他的办公室,门紧闭着,冰蓝推了几下,没有开,便掏出手机来打,然后她便听到那个熟悉的诗人的声音。
只是,那一声“喂”不是来自于电话,而是良辰的办公室。而且,冰蓝又紧接着,听到一个柔软的女人的声音。当然,同样是来自于良辰的办公室。 那个女人娇嗔问道:谁打来的?良辰没吱声,却是声调,有些走了形。
冰蓝啪地挂了电话,然后听见良辰玩笑般地回答刚才的问题:别紧张,不是我老婆。
冰蓝的心,迅速地结了冰。有人斜视过来,便听见那冰上哧地一下,生出长长的裂纹。
冰蓝在酒吧里想了一个下午,终于决定,来一个彻底的了断。
冰蓝写了一封简短的信,陈述了良辰工作中的失误,指出他不适合这样一个职位,不如回复原位,让更有能力的人去做;而且,关于他的绯闻,似乎,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胡言乱语。
信当然是匿了名的。而接收者,则是对良辰一直怀有妒心,想要将他排挤下去,以便安插自己一个亲信的领导。
在检举信生效之前的几天里,冰蓝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照例每天晚上等良辰一嘴酒气地回来,然后给他擦脸,端醒酒水。良辰当然是一如既往地俗气下去,像许多晚归的男人。冰蓝很奇怪自己竟然是用了一个“俗气”的字眼来形容良辰,她想起以前一心一意盼着良辰能够奋力往高处攀爬的时候,将眼前这样的生活,形容为烟火气;她将一个真纯到不知讨好上司是何种目的的诗人,教导成女人们艳羡的功成名就的男人时,竟然想不到,她同时也丢掉了这个男人,并将他变成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举报信很快在周围的人之间,传播得沸沸扬扬。而良辰这只温吞中生活着的青蛙,在沸水之中,突然地被惊怒了,奋力一跃,便跳了出来。
良辰在领导找他谈话以前,便自己写了辞职信,说要离开单位,去别处谋职。领导吃惊,暗示他其实他们没有想要赶尽杀绝,事实上,这样的检举信,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他们原本打算给他一个警告的处分,让他继续留在原职的。
良辰没有过多地解释,包括对冰蓝。而冰蓝的悔意,则是多过任何人。她看着走得义无反顾的良辰,觉得良辰在她的眼里,愈加地陌生了,陌生到她连他的心,都无法再触摸到。
良辰去了这个城市最北部的一家出版社工作。在那里,他又可以发挥自己的文字特长。一切,似乎又回到良辰升职前的状况,良辰按时地上下班,戒掉了酒,烟倒是依旧抽着,是在他冥思苦想一套书的策划案的时候。
只是,他们两个人都知道,真正的过去,是回不来了。那种两个人息息相通的简朴时光,倏忽之间,便没了踪影,冰蓝走了许久,都嗅不到它一丝的味道。
两个人的分手,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良辰并没有做过多的挽留,好像他早已预知到会有这样的一天,他只是吸一支烟,倚在一棵树下,等着冰蓝来到,亲口告诉于他。
冰蓝在不久之后清理电脑,很意外地发现了一篇良辰写的日记,说,当初他之所以逆自己的个性,接受这样一份升迁的职位,只是因为,他想用实际言行,告诉冰蓝,他不是一个她期望中的男人,如果她一味地想要让他朝高处爬,那么,摔下来,或许疼的,不只是他,还有这份在高处岌岌可危的爱情。
冰蓝是到此时,才明白一切原都是良辰故意所为。他平静地接受新的升迁,接受觥筹交错的应酬,接受让他痛苦的远离文字的生活,接受冰蓝急功近利的催促,接受一些女人的讨好,原只不过是为了更快地彻底地与它们分离。
可惜,冰蓝明白得那样晚。一切,都无法再回来。
包括他们俗世中曾经一尘不染的爱情。
琥珀之恋
槿蓝逃离颜生的时候,仅仅带走了自己最爱的一套画笔。至于存折、衣服、她收集了满满一个橱子的乞丐熊,都丢在了她与颜生合住的房子里。
这一走,槿蓝知道,再也回不了头。
这样的离去,与当初的相识,几乎像是那倒影在水中的云彩,一片一片,除非是风在水上,看不出有怎样的区别。
槿蓝与颜生的相爱,也是这样的决绝,不带丝毫的犹豫和迟疑。她爱上颜生,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是在槿蓝自费举办的画展上。彼时槿蓝正被一群没有水平的记者纠缠住,问一些毫无艺术性的问题。她不擅长与人交际,听见其中一个记者喋喋不休地追问她,这些笔法夸张的自画像到底是代表了一种狭隘的艺术走向,还是纯粹她自己自恋的私语时,她即刻不耐烦,用手拨开人群,就要结束这样的访谈。不想那记者粗鲁地挡在了她的面前,她拿手一打,将那记者的书包碰在了地上。记者不依不挠,又谩骂于她,一时间整个画展变得混乱起来。
而颜生,就在这时,走到记者的面前,附在他的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话,让那记者脸倏地红了半个,即刻停止了这场争吵。片刻后,颜生走过来,说,你好,我叫颜生,本城日报社的记者,如果有时间,希望能够请你喝杯咖啡。说完了颜生便递上一张卡片。槿蓝一低头,眼底竟是浮上一层雾来。那张卡片,是槿蓝亲手绘成的乞丐熊的图片,许多来看画展的人,都将这样一张小小的卡片,顺手丢在某个桌子上,只有颜生,不仅好好地保存着,还特意地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写在了上面。
槿蓝听见心内的某个东西,啪一下打开了。自从离开校园在各个城市间动荡不安地流浪之时,她的心,就已经变得刀枪不入,各种各样的男人,都曾试图攻克她这座坚固的城堡,可是最后却都发现,这几乎是幻想。而槿蓝自己,在他们的跃跃欲试中,一直以为,自己是心如止水了的,是到仰头看见颜生微笑安静的眼睛,才知道,原来一旦那心灵的钥匙对了,不过是微微地触碰,心门便会自动打开。
画展开完之后,颜生过来帮她收拾东西。那些画作,他比槿蓝更小心地,收起,放入画箱之中。槿蓝在他身边,一下子找回了儿时在父亲身边的感觉。大她10岁的颜生,从背后看过去,的确与离开她很多年的父亲,有些相似;都有一样宽阔的臂膀,可以让槿蓝放心地倚靠;也有简洁的短发,头发硬而黑,一根一根,像那沙漠中仙人掌沉默不语的针刺。
颜生将所有东西都有条有理地装好,打包,而后叫来一辆车,放入行李厢,又做了一个请的幽默的手势,让槿蓝上了车。
是到车开了一阵后,颜生问她,你想去哪儿?槿蓝毫不犹豫,道,当然是你那里。颜生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伸出左手,握住了槿蓝有着热烈血液奔腾的右手。
槿蓝到了颜生的房子里,便躺倒在他的床上,沉沉睡去,不只是这一场画展,许久以来,槿蓝都处于一种疲惫之中,不知道这样行走,要到何时,才能结束;又似乎,永不结束,才是她最希望的生命的状态。
醒来的时候,颜生正坐在她的旁边,微微笑看着他,就像小的时候,做大学老师的父亲,经常做的那样。槿蓝将头靠在颜生的腿上,说,我做了一个梦。
颜生温柔地抚着她额前的碎发,问她,梦到了什么呢?槿蓝的视线,一下子飘忽起来,似乎又回到了那色彩浓郁的梦中。我梦到了一片无边的蓝色,似乎是星空,又似乎是海洋,我像只蚂蚁,在上面奋力地爬着,我的身上,开出大朵大朵的向日葵来,我负载着它们,希望遇到另外一只蚂蚁,可以渡我,穿越这一片蓝色。
颜生笑起来。他笑的时候,槿蓝像是闻到了花香,或者触摸到了温暖的阳光。槿蓝在自己租住的地下室里,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快乐。她常常一宿一宿地画画,不知道外面的天光。实在是疲乏,撑不住了,她便吸烟。一根根地吸,吸到有人敲门,问她是不是房间里失了火,需要帮助。
而在颜生这里,槿蓝找到了一种拥抱时的温情。就像鸟儿依恋的窝巢,婴儿贪爱的摇篮,女孩喜欢的怀抱,或者,一个流浪汉向往已久的家。
是的,就是家的感觉。槿蓝在颜生这里,找到了她在绘画中,始终不能安放的心。
槿蓝像一株野生的百合,因为有了颜生细心的照料,瘦弱的茎叶,开始泛出饱满明亮的光泽。
槿蓝开始将这个房子,称作她与颜生的家。颜生帮她整理出一间卧室,当作书房。日间颜生去上班,槿蓝便在其中安心地画画。阳光漫过画板,落在她的右手边上的时候,她就知道颜生快要下班了。此时她会反常地停下画笔,关上乱七八糟的画室,随便罩上一件外套,有时候找不到合适的,她就穿上颜生的风衣,将自己像一只蚕一样,裹在其中,下楼去为颜生买菜。
常常是还没有抵达楼下,她就看到颜生,提了大捆的花菜,或者莲藕,大踏步地朝她走过来。槿蓝总是习惯性地飞奔过去,抱住他,而后给他一个几乎让他窒息的亲吻。
槿蓝喜欢让颜生牵着她的手,一步步上楼。她听着楼道里咚咚咚的响声,觉得生活是真实的,不像她笔下的那些抽象的线条,活在虚幻之中。
槿蓝是颜生最无用的下手,她总是将芹菜细细的茎,与叶子一起丢入垃圾筐里,或者把莲藕削去了头,再放入盆中清洗外面的泥沙。颜生从未与她生过气,总是一边笑她傻丫头,一边将茎重新捡拾起来,或者倒掉泥水,一遍遍地冲洗着莲藕。
这时的槿蓝,总是在背后抱住颜生,说,谢谢你。颜生回头,捏一捏她小巧的鼻子,说,傻瓜,跟我在一起,不许说谢谢。
槿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颜生这样的呵护中,总是觉得不安,她需要这一声谢谢,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修复心中所受到过的某种伤害。那种伤害,已经被时光的灰尘,覆盖上很久,久到她以为没有了,可是扒开那厚厚的落叶,还是发现了那些经年的孤单的疤痕。
槿蓝记得十岁那年,一场车祸,将父亲的双腿撞断,他躺在床上,还没有一个月,她的母亲,便跟人私奔,永远离开了这个城市。父亲无力承受这样的打击,服下大量的安眠药,也离她而去。她被好心的邻居,送到奶奶家,却因为不怎么与人为善的个性,而被周围的小孩子冷落,也遭来叔叔婶婶的厌倦。尽管,槿蓝父亲留下的那笔工伤的补偿,完全可以供她读到大学毕业,而无需花费叔叔婶婶的一分钱。她在这样阴郁的环境中,坚强地柔韧地读到了大学,而后在大二那一年,因为学费问题与叔叔生出争吵,断然地停止了学业,靠绘画在各个城市间穿行至今。
而这些,她从来没有跟颜生提起过。
没有提起,槿蓝便害怕颜生给她的幸福,会突然地生出翅膀,飞走,且无论她怎样地恳求,都不会再回来。
这样的惧怕,甚至让她在夜晚,突然地惊醒。侧头看到累了一天的颜生,睡得正香,他的梦中,一定有画板上最亮丽的颜色,否则,他的唇角,不会溢出一抹婴儿般梦幻的笑容。
她总是俯身,亲吻一下颜生的额头,而后在月光下,细细地看着颜生脸上,生出的皱纹。这样的凝视,像许多年前,她在医院的病房里,偷看着父亲的脸一样。颜生与父亲,有相似的硬朗的棱角,这样的棱角,属于为爱而生的男人。他们生来就为等待某一个女人而与世界战斗着,假若心爱的女人逃开,那么,或许从此,他们不再有爱的能力。除非,他再一次遇到一个相似的女子。
而槿蓝,就是颜生第一次所爱的女子的翻版。几乎,一模一样。这些,颜生没有告诉过她,她是无意中从颜生电脑设为隐藏的一个文件夹里,看到那个与自己神似的女孩的。
槿蓝在看到那一张张热烈的照片的时候,几乎喘不过气来。颜生与那个女孩,在天桥上,在麦田中,在海水里,在小溪边,留下各式甜蜜的拥抱与亲吻。槿蓝可以感觉到那些密不透风的亲吻,它们像是热带海洋上刮过来的狂烈飓风,一旦席卷了一个女孩的心,便再也别想轻易地逃掉——正如此刻槿蓝所无限迷恋且无法挣脱掉的怀抱一样。
槿蓝记得自己哭了,一个人,在地板上,坐在凌乱不堪的画室里,哭到头疼痛难忍。槿蓝突然地害怕失去,害怕颜生所给予她的这一切,在某一天,化成童话里那些海上的泡沫,在阳光下永远地消失掉。
而不失去的方式,或许,只有一种,那便是让而今蓬勃绽放的爱情,戛然而止。就像一朵花,或者一只昆虫,被突袭而来的岩浆,重重地包裹,在千百年后,依然以琥珀的形式,绽出昔日生动的姿态。
这个决定,一旦涌出,便轰隆隆地,倾轧了槿蓝的身体,并让思维混乱的她,奇异般地安静下来,收拾了东西,准备彻底地逃离。
她只给颜生留了一张简短的纸条,说,颜生,再见,记得替我,保存这份曾经如此蓬勃过的野生的爱情。
槿蓝最后一次回头,看见阳台上,她第一次为颜生洗好的白色的衬衫,已经在春天的阳光里快要干了,正扑啦啦地飞翔,像他们永远定格在时光里的爱情的姿态。
槿蓝还是哭了。
守在今日的窗下等你
至美一觉醒来,迷糊中听见哗啦哗啦的声音,以为外面下了雨。揉揉眼睛,欠起身来,看见热气腾腾中,城柯正半蹲在地上,认真地煮一锅面。而窗户上的冰棱,已经有指肚那样厚了。因为屋里的温度过高,窗户上有见着阳光的地方,已经开始融化,细细的水流顺着天然的航道,曲折向下。至美几乎听得见那流淌时的温度,是婴儿吸吮奶汁时的热烈,或者血管里液体畅流的欢欣。
窗外有火车经过,将床震得晃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间,至美在这局促又温暖的十几平方小屋里,觉得恍惚,似乎一切都是梦境,刚刚还在逃避一个人的追赶,拐过一道墙,便换了清明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