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一)
“此生夏无间只有柳鹊一个妻子,今生今世,断不负卿!”
世间甜言蜜语,最是相轻。
醒来时一灯如豆,丫环绿儿伏在床头,睡得正酣,这一晕也不知过了多久。
空气中丝丝缕缕的血腥味比先前浓了些,她轻舔嘴唇,只觉口干无比,舌尖还有股苦味,想来是昏迷时有人喂她喝过药。她想要起身,奈何全身无力,只得费力地抬起手,推了推绿儿。
“夫人,您醒了?”绿儿慌忙起身,揉了揉眼睛。
“我想喝水!”柳鹊说道。
“奴婢这就去!”绿儿正要走,依红早听到了里间的动静,将一直温着的水倒了一盅,亲手捧着递了进来。
绿儿冲她点了点头,两人一个扶头,一个拿茶盅,服侍柳鹊喝了水,绿儿对依红说道:“夫人昏迷这么久,腹中想必饥饿,依红姐姐,麻烦你去厨房看看,盛些粥来。”
依红答应着去了,柳鹊重新躺下,已无睡意,打量了一下自己住的这个屋子,一屋子的实木家具,雕花的架子床,半透明的流苏纱帐,绣的是百子千孙图,入眼一水的红,如同新婚时一般。窗前搁置着条案,案上摆放着一方砚,一个笔架,粗细不一的毛笔垂挂在架子上。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生动的画面,自己坐在案前低首作画,夏无间悄悄儿进了屋,食指放在唇边,不让丫环出声,而后踮着脚绕到她身后,突然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出声道:“画的什么?”
柳鹊惊呼出声,饱蘸的浓墨滴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好好的一幅春日牡丹图便给毁了。她不依地嚷着要夏无间还她的画来,他眉眼舒张,任那小拳头在身上捶得软了,这才满含情意地握住她双手道:“好好好,我这就赔给你!”
他提笔蘸墨,不过了了几笔,那滴墨便绘成了一片牡丹花叶,浓淡合宜,叶脉分明,比她画的好了许多。
“真心要赔不是,就把它画完了送给我!”柳鹊嘻嘻笑道。
夏无间伸指刮了刮她的鼻子,凑着脸上前,低声道:“亲一下,我就依你。”
柳鹊四下瞅了瞅,丫环们早知趣地躲开了,便红着脸踮起脚来,在夏无间脸上匆匆点了一下。
他满意地哈哈大笑,重新挥笔,龙飞凤舞间,鲜艳的牡丹在宣纸上绽放……
那时候的爱情,又何曾是假呢?柳鹊叹了口气,回忆当初,她甚至能感到那种让人心醉叼蜜。
依红端了粥来,熬得浓浓的小米粥,放了红糖,甜滋滋的,吃下肚始觉精神好了些,她问绿儿:“如今是什么日子?”
绿儿答道:“夫人,前前后后加起来,自您……病倒,已经过去七天了,爷来看过你一次,不过距离爷娶妾的日子就快到了,您别想太多,好好把身子养好了,精精神神地,爷见了也高兴,不然他会担心的。”
就快到了啊……
柳鹊静默一会儿,不由心中堵塞。
“绿儿,拿镜子来,你帮我梳洗一下。”柳鹊说道。
绿儿愣了一下,大晚上的,夫人要梳妆?还是依红机灵些,她对绿袖使了个眼色,笑道:“还不快过来帮夫人梳洗,夫人,奴婢去给您打水,这屋子里烛火太暗了,那铜镜白日里都看不分明,等奴婢叫小丫环们多添些灯火,亮堂些才看得见。”
柳鹊知道她是怕自己照见了现在的样子伤心,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安排。
病得太久,连真情都错付了。她是该清醒一下了。
(二)
婚礼定得急,如今已是二月中,也不过十来天的功夫,夏侯府忙开了,贺客纷纷上门,在这一片繁忙中,柳鹊静悄悄地搬到了府中南隅一角的小院,院子紧挨着府里的后门,墙外是京城出了名的葫芦巷。
巷子两边,住的都是京城达官显贵,据绿儿说,与他们后门对后门的那家,就是龙轩宇王府,那位小王爷从小就去天山修炼,至今未归,江山易主,早已将名利置之度外。
夏无间与黄奺完成了婚礼。
黄奺如今贵为名门之后,婚礼的规矩比柳鹊出嫁时要繁杂得多。两人的境遇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同为名门之后,都在战场上失去了亲人,嫁的都是同一个男人,但是显然黄奺的命要比柳鹊好得太多,当年柳鹊家道中落,出嫁时,除了几个忠心的家仆,再无半个亲人。轮到黄奺,送亲的队伍却是浩浩荡荡,蜿蜒了几里地,从城东一直排到城西。
夏侯府热火朝天,一派喜庆,大家对这门亲事也是交口称赞。今日没有人记得偏南一隅的小院子里那位曾经的大夫人。
看来,她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大夫人。”
她嫁给夏无间时,他还不算是王侯将相,小康之家的公子。两人的那段际遇,如今也是模糊了。可偏偏她只记得那残言断句般的“甜言蜜语,”承诺,轻薄如白纸。
当今王上就是前朝宰相,那时夏无间追随左右,柳鹊陪着他经历几年的风风雨雨,直到新王登基,夏无间成了侯爷,得赏赐良田府邸,并与朝中势力联姻,才娶黄奺为妾。
家有糟糠之妻,虽不下堂,但她深深感觉,自己和夏无间的感情,约莫早就死了。
“夫人,奴婢无能,没有办好您交待的差事!”看依红披头散发,脸颊红肿的样子,就知道她这次去厨房,仍旧没讨得了好。那些人不仅没给她添新菜,还着实奚落了她一番,说是如今新人进府,人家才是名门闺女,又是王族亲戚,交待过了,今日的一切都要以喜事为重,大夫人这里有菜吃就行了,将就着些,免得二夫人怪罪下来。
柳鹊问依红:“她们还说了什么,就算这样说,也不见得让你和人家打起来,不是吗?”
“都是些粗言,奴婢学不来!”依红支支唔唔不敢说,还是柳鹊不耐烦了,皱起眉头又催了,她才说道:“夫人,奴婢说了,您可千万别生气!她们说……说夫人就是那隔了夜的剩饭,所以什么货色配什么饭菜,有得吃就不错了。奴婢气不过,就把那些剩饭剩菜兜头扣在了她们身上,这才打了起来,她们人多,三个打我一个,我挨了申二家的一巴掌,还被她抓破了脸,也不知道会不会破了相!”
柳鹊放开手,露出了被抓出几条血痕的脸,哭得越发伤心。
“虽然这么点小事你都办不好……”柳鹊轻喃一声,站起身来,“不过你这也是为了我,绿儿,上次用的冷玉膏我记得还有些,全给了依红,每天洗过脸擦擦,应该不会留下疤痕。”
那冷玉膏可是珍品,听说可生肌养颜,宫里的贵人们都没几个得的,还是柳鹊与夏无间大婚时王上赏赐的,就这么一盒,她自己都不舍得用,现在居然要赏了依红,依红感激涕零,磕头道:“奴婢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绿儿把冷玉膏取给了依云,说道:“夫人待你真好,她自己都舍不得用,你这一巴掌挨得也值了。”
“夫人,可是这响午的饭菜怎么办呢?要不奴婢再去一次吧。”绿儿说道。
“你去了,有用吗?”柳鹊问道。绿儿一听噎住,依红和她都是夫人身边的大丫环,那些人不给依红脸子,难道就会给她了?说不准去了一样挨一顿打。
“算了,我也没胃口,不吃就是了。”柳鹊说道。
(三)
经过了繁复的婚礼程序,夏无间和黄奺进了洞房,盖头掀开,四目相对,他眼前一亮。
面前的黄奺一袭盛妆,满头珠翠,两道柳叶眉斜扫入鬓,大又圆的眼睛含羞带怯地轻睃他一眼,迅速低下了头,娇羞无限。
陪嫁的丫鬟们退了出去,夏无间回头看了一眼合上的门,转过身来,面上浮起一丝笑容。
“奺儿!”他叫了一声,伸手抚上她的衣襟,有些急不可耐。
黄奺长长的睫毛一眨,在他呼吸急促之际,却突然伸手挡住。
夏无间一愣,看着那呈现在眼前的半身雪白,眼中有着疑问。
“今日是你我新婚之夜,却是柳鹊姐姐伤心之时,夫君,我们本就对不起她,你还是……还是去陪她吧,这样我也能心安一些。”
夏无间一个震动,深深地看了黄奺一眼,问道:“奺儿,这是你我的新婚之夜!”
“夫君,我说真的!”黄奺急道,“我本想求得柳姐姐鹊应允了你我之事,便是做个妾室也心甘,谁想到她病倒了,而王命难违,我们必须按时成婚。如今喜事已成,姐姐却不露面,我心中实是难安,夫君,来日方长,若是今夜我留你在此,却叫我心中有愧了!”
夏无间轻摸着她如细瓷般光滑的肌肤,眸中闪烁不定,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柳鹊凄凄然的面貌,他曾经许她一生一世,却在遇到黄奺后,打破了当初的誓言。就在这同一个地方,三年前,他就是在新婚之夜,向他的小新娘承诺此生只娶她一个……
他摔了摔头,摔不掉脑中那紧抿着唇,泪盈于眶却忍着不落下的小小身影,五年前在死人堆里柳鹊拼尽力气救了他,他就将那个小小的影子镌刻在了心上,就算现在娶了黄奺,他对她的爱也没有减轻半点。可是自己终是伤了她的心,她让他别去打搅她,就算他只想挨在她身边,两人说说话,她也拒绝了。
在柳鹊病间,他曾去探望一次,但两人之间依旧无话。
这么一想,夏无间认真地看着黄奺:“奺儿,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当然是了,夫君还怀疑我的用心吗?我心中实有万分不舍,可是……可是我现夏无间听了,这才放了心,紧握了一下黄奺的手,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道:“也不能委屈了你,一个女人一生就这么一次洞房花烛,你先歇着,我去一阵就过来。”
黄奺温柔地笑道:“去吧,别让柳鹊姐姐久等了。”
她推着夏无间,亲自送他出了新房,丫鬟们就守在外间,见状不过诧异了一下,
“小姐怎么让爷去南院了,今日可是小姐的新婚之夜……”
“这是我欠她的!”黄奺笑了笑,笑容中透着一丝狡黠,“吉儿,不用担心,我这么做又没什么损失,还能得个好名声,你看着,他一会儿准会回来!”
(四)
之前府里的乐声让柳鹊觉得嘈杂刺耳,这会子清静下来,叹了一声:“耳根子终于清静了!”
可惜柳鹊才发出这声惬意的感叹,院子里就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敲门声。
“门都栓上了,这个时候会是谁来?”绿儿一边念着,一边差了小丫环去看看。
柳鹊皱了皱眉,吩咐道:“先别开门,问了是谁,回来报我。”
小丫环答应着去了,很快回来回禀道:“夫人,是爷!奴婢不敢不依,给开了门,还请夫人恕罪。”
柳鹊已经看到了小丫环身后的夏无间,她对绿儿说道:“绿儿,明儿找个人伢子,领了她出去,我这院里容不下这等吃里扒外的奴才!”
小丫环惊惶地跪下磕头:“夫人饶了奴婢,奴婢下次再不敢了!”
柳鹊摇了摇头:“机会我已经给过你了,让你去做这件事,就是给了你机会,我不是没有一再重申过这院子里的规矩,今日你胆敢不听主子的话,他日未必就不会做出卖主求荣的事,绿儿,别发呆,带她下去!”
绿儿闻言,赶紧拽起那哭哭啼啼的丫头,微怒道:“你消停些吧!万一惹得夫人怒了,当心你的下场更惨!我白给你们说了那些规矩了!快走,明儿我帮你给夫人求求情,不找人伢子,就给你在这府里另寻个差事干,你若是不听我的,我也不管你了。”
小丫环听绿儿这么说,只得抹着泪跟她走了。
“这是怎么了?她不过给我开个门,用得着你发那么大脾气?”夏无间问道。
“见过侯爷!”柳鹊上前,给夏无间施礼。
“鹊儿,别这么客气!”夏无间见她穿得单薄,我见犹怜,伸手便要扶她,却被柳鹊一躲,两手扶了个空,只得讪讪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今日我放下她,特意来陪你,鹊儿,你就消消气吧,奺儿……她实是个好女子,你试着去接受她,你们一定能够成为好姐妹。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怪就怪我,骂也好,打也好,都任凭你,只求你不要生气,不要怪她!”
柳鹊见他这么护着黄奺,心中一明,问道:“是她叫你来的?”
夏无间见她猜出来了,只得“嗯”了一声,随即马上补充道:“就算她不提,我也是想着你的,鹊儿,你不知道,我看着她,就想起了我们那个时候……”
“停一下!”柳鹊赶紧止住了他的话头,她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忆苦思甜,“侯爷,你忘了今日是你和黄奺的大喜吗?到我这儿来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快回去吧,万一王上知道了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你我是夫妻……”夏无间说道。
“夫妻?”柳鹊冷笑一声,“侯爷记性不好,自你违诺,你我夫妻情分早已不在。”
柳鹊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蹦出来,言中之意,夏无间如何听不明白。
“你变了。”
“是你变了,夏无间。”
柳鹊向着门外一指,“爷请回吧,黄奺该等急了。”
“你……”夏无间哆嗦着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拂袖而去,门在他身后大力合上,半点不迟疑。
柳鹊将自己到里的门也关上,随之关上的,还有她的心门。黄奺今日进门,她与夏无间的一切,终是成了过去,从今往后,她与他之间,再不提姻缘。
她告诉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为这男人流一滴眼泪!
院门外的夏无间紧抿嘴唇,站了许久才离开,心中颇为后悔,着实不该来这一趟。
“不是我不珍惜,是你自己不要!”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长呼一口气,坚定了目光,大步往来路而去。
吉儿一直在院门口守着,远远地看着侯爷回来了,赶紧回了屋报信。
“小姐,您果然料事如神,爷回来了!”
黄奺微微一笑,眉梢眼角,尽是风情。
此时,庭中树上,鸠安卧在巢中,徒留旁边的喜鹊急切叫唤。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篇末语
鹊喻弃妇,鸠喻新妇,这是一首弃妇诗。如果以鹊喻弃妇,以鸠(布谷)喻新妇,则此诗的作者是代弃妇立言或作者本人就是弃妇,那么这是一首深切沉痛的弃妇诗。弃妇的丈夫遗弃了同他一起艰苦经营,创立家室的结发妻子,却用百辆盛车的热闹场面迎娶新妇,致使新妇占了旧妇之位,恰如”鸠占鹊巢“一般。弃妇心生嫉恨,因作此诗,以责备丈夫另娶新妇,新妇占据其家:我辛辛苦苦终于经营了一个家,现在丈夫却将我抛弃,用盛大的车队去接新人了,而有个新妇要霸占我的家了。表达了一个为家操劳,却遭丈夫遗弃的妇女内心无比哀怨的心情。《诗经》中这类妇女很多,如《国风·邶风·谷风》。
《召南·鹊巢》中这位妇女的遭遇已经成为了一种社会现象,这首诗就是古代毫无话语权的妇女对喜新厌旧的丈夫的指责和对自己悲惨命运的无奈叙述。这实际上也是对男权社会里痴心女子负心汉婚姻现象的一种沉痛控诉,获得了强烈的社会意义。杜甫曾曰:“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人的喜新厌旧,从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爱情的消亡和亲情的维系。我们都认为喜新厌旧不是好的事情,但是其实喜新厌旧是人类的本能,这世上越是近在眼前,越是自己的,就越容易被我们所忽略,就像我们很容易忽略自己的缺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