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
（遵：循，沿着。汝：水名，即汝水，淮何的支流。坟：堤岸。）
（一）
谁都知道，这一切，再也无法重来了。
“若水，铁心死了。”
这句话如同烧灼的火球，将若水的脑海煮得一片沸腾。她握紧了自己的双拳，穿越连绵不断的海水，暗暗对自己重申，“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怀着这个炽热的念头，斟酌着如何让一切回到最初，若水在黯黑的汝水中走过了漫长的旅程。终于，当面前开始出现大片雪白的珊蝴时，她知道自己已踏入了汝水深处的疆域——那里只有纵横往返的洋流，在千奇百怪的海底山脉中穿梭盘旋。
若水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脚步……
“姑娘，生命诚可贵。”
若水耳边听得一男人的话语，眼前的景物渐渐转黯，直到最终成为一片墨色。
醒来时，若水就在自己的房里。
她不是应该已经身葬汝水深渊，和铁心厮守一生了吗？
若水将头紧紧深埋，痛苦的思绪翻腾，为什么？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总是期待着美好的结局，却总是要在经过时忍受千疮百孔的变故，蚌痛成珠，在流年岁月中练就不喜不悲的心，以此安慰。
“铁心……”
若水哽咽私语，崩溃啜泣。
当初，铁心和她在汝水旁相遇……
“你看，多美的景致。”若水在一旁幽幽地道。
铁心举目往四下一看，不由惊叹出声，原来脚下的遍布汝水疆域布了密密匝匝的玲珑草。这些玲珑草均色彩鲜艳，形态各异，或如金菊，或如雪莲，或如银杉，或如红松，柔软到半透明的触手在水中微微抖动，仿佛有清风拂过这片瑰丽的海洋。
“这里，被称为我们汝水的花园。”
“每次来这里都是经过，竟没发现还有这般景致。姑娘好眼光。”杜宇口中服气地回答，眼睛却几近贪婪地欣赏着面前绚烂到几乎有些妖异的景色。
若水开心地笑着：“我眼光自然是好……傻愣着干什么，过来和我一块儿玩吧。”“好啊。”铁心见她对自己似乎完全摈去了方才的冷淡，心中也是一喜，在花海里肆意，直至夕阳西下……
“姑娘，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若水顿步，回头看他：“咦？”
“你的名字，可否告知？”
“作甚？”
“娶你。”
（二）
十里红妆，他许她一世。
那天，若水凤冠霞帔，万千青丝绾起，艳艳红唇，缓至娘旁，欲言又止。
娘侧坐木凳，万千华发简单地用木簪挽住，脸上悲剧喜剧交加。衣衫简朴衬得她脸色乏乏。
娘伸出那掌心满茧的双手，拥着自己的女儿。她依偎在娘身上，杏目含泪，瓷音缓起：“娘，女儿不舍。”
娘慈爱地拍了女儿玉肩，“女孩子终是要嫁，我女儿如此貌若天仙，又善良孝顺，娘也不舍。以后常回来看娘罢。”
她缓缓点头，莹莹泪光。
娘急了：“莫哭莫哭，妆花了。”
踏入铁家的那一天，铁心拥着她许诺，守她一世无忧亦无惧。
承诺是捕风，等换来空。
“若水，傻孩子啊……”两老不知何时进来了，得知铁心在京城死亡的消息，他们已是痛不欲生，生怕连这个乖巧懂事的儿媳妇也要弃他们而去啊。
“姑娘一念轻生，可还记得上有高堂？”爽朗的男性声音，让若水诧异定睛。
魁梧的陌生人？
是他救了要投水的她吗？
仿佛是看出她的疑惑，男人稳重道：“我是万俟归尘，来自大漠。”
他慢慢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的脸半晌，问了一句：“你的夫君就是铁心？”
那个被陆归阎设计和墨渊掉包的替死鬼——铁心？
墨渊得救，一代神医，隐回山林。而替死的铁心，连骨灰也难回乡，还要落下个叛逆死因。
“铁心的尸体被吊在城门口数日，那几日正值烈日暴晒，惨不忍睹……后来被扔到京城外郊。”
“现在呢？”
“你想去帮他收尸吗？”
若水看了两老一眼，迟疑。
万俟归尘了然：“高堂尚在，你无法远行。我这趟正要回京城，如果姑娘相信在下，可以考虑一下。两位高堂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尸守异乡……”
房里片刻的静默。
“去吧……铁心他、他能回来安息也好……”颤抖的手紧紧握着若水。
她颔首，心里蓦然一阵苍凉。
（三）
临行前一天，若水并没有待在家里。她一如既往地来到汝水旁，沿着堤岸走，随意摘扯柳枝，心事重重。
要不是京城招募从军，铁心不会被征选而去，他也不会辜负一世之诺。
而那个叫万俟归尘的男人，为何要帮助自己去寻找夫君的尸体？
汝水潺潺，如果一切能倒流，是不是就可以留住他？
回到那个时候，若水想拉住铁心，紧紧的。
告诉他：“惟愿与君不离不弃。”
希望，总是伴随着绝望。
若水在铁心走后，有一度不知何去何从。她明白生命还有其他的意义，只是却无法逃离心的藩篱。
汝水依旧，昔人不在。
铺天盖地的记忆就是水。
涉水，涉水，涉水。
一次一次涉水，一遍一遍回忆，一阵一阵悲痛。
依稀记得有一天不得不停下的原因，是记忆实在超过了承受力，导致她看到汝水就想随先夫而去。
万俟归尘救了她的那天，她本该和铁心相聚的。
可是，万俟归尘告诉她，铁心冤死，尸体不明。
京城。
赶了一个多月，终是到达了。
万俟归尘带她来到一处花园亭子，四面花开，有着不同时令的美丽。
能让四季鲜花竞相争艳的地方，难道就是——御花园？
款款而来的女子，一袭金色盛装，华贵不可方物。
“归尘，你带来的人，很有意思。”
一模一样的脸。
除了衣物和神采，她们赫然相似！
“你是……”若水不知所措。
“万俟大哥说你叫若水，你可以叫我——龙紫玊。”
“那、那不是……”
“是的。”龙紫玊浅笑，“我就是王上。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
若水后退一步，感觉身陷一个巨大的阴谋，急急摇头，“我……只想找回夫君尸骨。”
万俟归尘在一旁道：“铁心是逆贼，尸骨无法拿回，除非你成为王上。”
龙紫玊凝视着疑惑的若水，真的很像，修天厉恐怕也无法辨认。这一次，什么一代权臣，她要重振王威！
京城，宰相府。
“宰相大人，圣旨通传，让你即刻入宫。”
修天厉收起弓箭，擦拭一下手，不紧不慢：“备车。”
王宫大门徐徐开启，黑色马车急驰而入，卷起一阵风。
远远的，就看到万俟归尘，修天厉的眼眸微微眯起。
越走越近，御花园里，除了他们两人，其余的侍卫和婢女都被遣退。
“宰相大人，好久不见。”万俟归尘豪爽招呼。
修天厉静默，大漠的君主，一直留在中原，所谓何事？
他的目光落到端坐的人身上，不悦蹙眉，低沉道：“谁允许你换回女装？”
“偶尔换一下也不为过吧。”万俟归尘帮她解释，“何况紫玊女装惊艳动人，偶尔几次不为过。”
“换回去。”修天厉冷下声。
突然，他意识到什么不对劲。
平常王上见到他，眼里涌动的不会是如此平静的波澜，今日一反常态，似乎还带着一丝无措……
这张熟悉的脸，没有往日的神采。
取而代之的是，隐藏的哀怨。
（四）
盛夏的风，吹啊吹。
汝水的堤岸上，卧着一悠闲的美人。
近几日传来京城的消息，说是王上要南巡，由宰相大人亲自陪同。
她掰起手指算算时日，应该快到了吧？
反正铁心的骨灰她暗中帮忙取回，并且安葬好了。两老她也让人好生安顿，后顾无忧了。
她用手轻轻拨动汝水，晕开的波澜，似无数破散的水花。
水面的剪影，依稀映出两张模糊的脸。
……两张？
她猛地一觉，难得好眠的兴致顷刻全无，双眸圆瞪：“谁啊？”
后面，黑骑禁卫军占据了整条街，隔开了看热闹的百姓。
你问什么热闹？
当今王上竟和宰相一同出游啦！这不稀奇。
英明神武的王上和从京城回来性情大变的“若水”一模一样，才是稀奇！
此时，那王上正被宰相的手下拦在一旁。
堤岸边，“若水”转身，对上一双傲然淡漠的眼。
“龙紫玊。”
“我不是。”
修天厉眼一沉：“想让我求你回去？”
她还真以为来个偷天换日，就能随心所欲？未免太过天真。
“你要的王上就在那里。”她指指那边的人，慢慢道，“师傅，你很智慧，你要的一直不过是被你掌控在手心中，没有自我没有自由的王上。只要是你想要的，你都会得到。她可以做到。她就是你要的傀儡王上，不会跟你争权，不会背叛你，不会想杀你。而我，做不到。”
她发现修天厉的神色变了，顿了顿，坚定看着他：“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龙紫玊是男的，不是我。今日你若敢绑我或威逼我回去，势必会引起麻烦。”
“所以？”修天厉等着她的“打算。”
“所以，要么你和你要的王上回去继续统治江山，要么就辞了宰相之位我愿意回归！”
这就是她的目的！好个釜底抽薪。
修天厉不动声色地靠近一步，低声：“差一点。”
“什么？”
“差一点，我就决定杀你了。”
“你敢？”
“别忘了你自己放弃的身份，我有何不敢？”修天厉伸手将她拉入怀，唇角勾起笑意，“但我决定……娶你。”
这句话像晴天霹雳，将龙紫玊霹得外焦里嫩。
“你……说什么？”
“娶你。”修天厉笑意不减，“将你光明正大带回宰相府，做我的妻子，若水。”
后面那声“若水”，他故意提高声调。
龙紫玊整个人呆了，怎么会这样？
（五）
龙紫玊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就这样成了师傅的……妻子。
而修天厉，借着她的“偷天换日”，顺势推翻了“王上”，夺得皇位，成为真正的王。真正的若水被送回她的家乡，所有的大权一样独握在他手上！
只是，她却成了修天厉的皇后。
万俟归尘来祝贺的时候，哈哈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
“万俟归尘！你早该知道了吧？”
“你说哪件事？”他挑眉回答，“是那家伙爱你爱得紧这件事吗？”
“不可能！”
万俟归尘喝着酒，边走边说：“他一直烦恼如何能够让你真正恢复女儿身嫁给他，真多亏了若水，还有你自己的‘计策’，哈哈……”
一身红装的龙紫玊，愣在原地。
她一心恨得牙痒痒的人，喜欢她？
她一心想要杀的人，很爱她？
怎么可能……龙紫玊冲向宰相府的正厅，那里权贵满座，觥筹交错，一片喜气。
“修天厉！”
全场顿时安静下来。
美丽绝伦的新娘子，缓缓走向静默的男子，“为什么？”
他转身凝视龙紫玊，眼眸一颤，今日的她美得不似平时。
“你做那么多，真的只是为了和我光明正大在一起？”
她问得急切。
修天厉一挥手，宴会上的人识相地陆续离开。黑骑禁卫军牵来一匹马，他带着她坐上那匹马，朝府邸外冲出去。
过了好久，马儿带着他们渐渐进入一片密林，不同于皇家猎场的肃然。这里花香弥漫，流水潺潺，宛若仙境。
“这里是……”龙紫玊迟疑判断，“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忽然，她意识到什么，惊呼：“你该不会是因为被我偷看了身体，就要以身相许？故意这几年折磨我，还跟我抢权力，还处处刁难我？”
修天厉邪肆一笑：“不是。”
“那是为什么？”
他缓缓低下头，彻底封住了她的呼吸。
回忆在心的上面
一点一点累积
这爱你的体会
篇末语：
《汝坟》全诗用语简洁，比喻奇特，思念和哀怨化作缕缕青丝，弥漫于字里行间，纯情感人。风土人情是民族文化的基础，《毛诗序》以为这首诗是赞美“文王之化行乎汝坟之国，妇人能闵其君子犹勉之以正也”；汉刘向《列女传》更附会其说，指实此乃“周南大夫”之妻所作，恐其丈夫“懈于王事”，故“言国家多难，惟勉强之，无有谴怒遗父母忧”也。
独自守着空房的妻子，膝下有儿女，上有年迈父母，不仅要承担许多琐碎劳苦的活计，而且要有巨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既要有女人特有的细致周到、温柔体贴，又要有男人所有的刚毅坚强、不屈不挠。其中的滋味，又怎一个“苦”字了得？
然而，对于丈夫在外远役的妻子来说，精神上最强大的支柱，莫过于盼望丈夫早日平安归来。“未见君子，惄如调饥”。如煎如熬，如饥似渴，如在深渊。“既见君子，不我遐弃”。希望如星火闪现，如镜中影像，想拼命抓住，绝不放手。
其实，我们的处境又比这位怨妇好得了多少？生活中有太多让人身不由己的事，我们总要迫不得已地为他人作嫁衣裳。能够在滚滚红尘中给我们以支撑的，正是希望；即使是最不现实的希望，也能让我们觉得活着、受苦受累是值得的。正如毛驴唇前悬着的麦穗，看得见却吃不到，但为了要吃到，就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啊，走啊，走啊。
生命的度过不过如此。当全部的希望都彻底破灭之时，也就是生命走到了尽头之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