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一)
庭中梨花谢又一年。
长身而立,清宵苦寒。
一个人,独看月华倾洒在空阶上,朦朦胧胧,是是非非。
“今后我们只谈风月,不谈国家天下,如此可好?”
女子轻笑:“多谢公子逸,今后我若是来找你,必定携茶带酒,身无旁鹜。”
可是如今,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公子逸面无表情,取过竹笛,就一盏烛火,吹响在暗夜。
笛声飘幽,前尘尽后。
听人说,时间是一只兽,在很久以前,兽受伤了,被一个人所救。兽为了报答那个人,于是就给了他无尽的时间。
无尽的时间。
于是,那个人看着自己身边的亲人、爱人以及花草鸟兽一个个逝去,那种无法承受的重量是时间。
笛声渐止,突然的回忆里,女子眼眸含笑:“那你可知道南柯一梦?”
他摇头。
女子慢慢讲道:“从前有个叫淳于尊的人,家住在广陵。他家的院中有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槐树,盛夏之夜,月明星稀,树影婆婆,晚风习习,是一个乘凉的好地方。淳于尊过生日的那天,亲友都来祝寿,他一时高兴.多贪了几杯。夜晚,亲友散尽,他一个人带着几分酒意坐在槐树下歇凉,醉眼膝俄,不觉沉沉睡去。梦中,他到了大槐安国,正赶上京城会试,他报名入场,三场结束,诗文写得十分顺手,发榜时,他高中了第一名。紧接着殿试,皇帝看他生得一表人才,亲笔点为头名状元,并把公主许配给他为妻,状元公成了驸马郎,一时成了京城的美谈。婚后,夫妻感情十分美满。淳于尊被皇帝派往南河郡任太守,一呆就是20年。有一年,敌兵入侵,大槐安国的将军率军迎敌,几次都被敌兵打得溃不成军。败报传到京城,皇帝震动,急忙召集文武群臣商议对策。大臣们听说前线军事屡屡失利,敌兵逼近京城,凶猛异常,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你看我,我看你,都束手无策。宰相立刻向皇帝推荐淳于尊。皇帝立即下令,让淳于尊统率全国精锐与敌军决战。淳于尊接到圣旨,不敢耽搁,立即统兵出征。可怜他对兵法一无所知,与敌兵刚一接触,立刻一败涂地,手下兵马被杀得丢盔解甲,东逃西散,淳于尊差点被俘。皇帝震怒,把淳于尊撤掉职务,遣送回家。淳于尊气得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但见月上枝头,繁星闪烁。此时他才知道,所谓南河郡,不过是槐树最南边的一枝树干而已。”
“世事一场幻梦,大梦先觉。”
“故而,公子逸也不必介怀,我知你被小人欺侮,怀才不遇,但如今新王登基,他日必有你的一番伟业。就把过去,权当一场梦。”
公子逸仰头望天:“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二)
王殿之上,修天厉翻阅奏折,目光陡深。
“公子逸,是何人?”
“回禀王上,他是前朝落魄子弟,已下落不明。”
其余人噤口。
修天厉闭眼神思片刻,底下的大臣眼神来回,新王这是想招回公子逸?
可是公子逸那个人……
是个妖孽。
良久,修天厉慢慢开口:“找到公子逸……”
所有人倒吸一口气,真的是要那个人回来?
邪魅的唇角勾起:“杀了他。”
什么?
大臣们面面相觑!
“公子逸不可杀!”
一道声音响起,走进大殿的盛装女子龙紫玊,气势不输新王。
“王,公子逸是能臣,才华横溢,若他这样的人死,那满朝大臣有什么资格活着?”
此话一出,朝野轰动。
“王后,你这话就不对了……”
“如何不对?”龙紫玊敛色,“当初京城溃堤,你们几位谁不是被公子逸的决策所救?”
闻言,众人沉默。
一直低着头的萧然走了出来,声音沉稳:“王后,纵使公子逸救人有功,但他是个妖怪,能以服众。”
“妖怪……”龙紫玊望向王座上的修天厉,那才是最大的妖怪吧!他就是要借着别人的力量来成全自己成为王朝最厉害的人。
公子逸潜力惊人,唯有杀了他才能避免后患无穷。修天厉这心思……
龙紫玊转头询问:“公子逸是何妖?”
“他不老不死,怎不是妖物?”
可是,他一心只为苍生。
龙紫玊没说出这句话,若他想为自己,估计不会隐居山林了。
世人的成见像无形的利剑,时时透着锋利的光,直射别人的同时也照亮了自己一隅。很多人都试图负隅顽抗,却终屈服于命运的招数。
(三)
公子逸发现,不管在山中几年,她的声音都像藤蔓时刻纠缠,像宿命的锁链。
人们常讲,“人死万事空”,他公子逸,再怎么不对,毕竟人都死了,怎么连死法,也要忘记一番呢?
“你怎么都不洗衣服呢?”
她忧心望向他,“公子逸,你一人在此,真不想出去吗?”
公子逸道:“你希望我出谷?”
“是啊,我希望你出谷,去实现你的梦想。”
他低下头,很久不再说话。
月上中天,绿纱裙白羽扇,掀开了珍珠帘,刚好瞧见满月满。
她旋转身子,如黑夜里起飞的蝶。
风声细碎烛影乱。
“你别走!”
“公子逸,不要如此,你本就该……”
“你想去救他?”
“没错。”她眼神凝聚,“从一开始,我就只是想救他!”
“用我的血?”
“你身上的麒麟血让你不老不死,不伤不灭,既然你知道了我的目的,那么,你是打算成全我,还是我亲自动手?”她走向公子逸,“我陪你在这住了挺久了,念在你我情分上,就把血给我吧。”
“你若带了麒麟血出去,会成为武林公敌。”他是为了她着想。
“公子逸,我和你不同。你一心想为苍生出力,无奈小人当道,新政阻挡,而你亦不敢踏出谷中,害怕每人抓去研究你身上的秘密。但我一心想要做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话落,她手中刀光一闪。
公子逸没有躲。
他看着她,就像平时一样注视着她。
在她的眼里,他真的看到了自己所没有的东西。
那晚,她带着他的血出谷,再也没回来。
又是一轮月中天,公子逸泛着柏舟,在青山流水间。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他按住手臂处曾经的伤,如今早已愈合。
身上的伤口可以愈合,可是内心的伤,该用什么来弥补?
生我何欢?
生我何用?
公子逸愤然扔了桨,任舟在河中飘荡,拳头渐渐缩紧。
然而,等他出谷找她,面对的已是一方墓土。
有人抢了她的麒麟血,害她枉死。
世人贪念纵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四)
公子逸再次回到山中,陪伴他的便是回忆里一幕幕的声音。
还有内心时而响起的冲动。
可是,麒麟血遍布全身,在世人眼里,他就是个怪物。
这天,公子逸泛着柏舟,惊闻远方有兽鸣。
那声呼唤,唤醒熟悉的记忆。
当初,公子逸被仇人追杀,在一片树林深处,瞧见一团明艳的火正在急速奔走,而在火焰之中竟包裹着一个似马非马的动物。它的背脊之上插着数十只箭,血刚一流出身体,便被周身的火焰灼烧干净。
林中有一片宽广的湖泊,火麒麟看了看身后见没有追杀者跟来,它终是慢慢停下了脚步,有些恍惚的埋下头想喝点水,但是刚一靠近湖边,稍浅一点的水便立即烧沸蒸腾开去。
火麒麟无奈又气愤的撅了撅蹄子,它细细探听了一会儿,察觉追兵尚离此处甚远,而这里又有湖泊,它的血迹应当不会被发现。如此一想,它稍安了一点心,周身的火焰逐渐熄灭,而背上的血开始滴滴答答的落了下来。
公子逸迷迷糊糊间,看见的便是它。
它的鸣叫,他如何都不会忘!
火麒麟出现了!
公子逸眼神骤变,这次,他决定出谷。
他只想当个普通人。
诚然,他恨那只兽。
一叶柏舟,顺着流水,朝前而去,仿佛某种信念。
篇末语
无论这首诗是写君子怀才不遇、受小人欺侮的内心痛苦,还是说写的是妻子被丈夫遗弃而不甘屈服的忧愤,却有一点是无可置疑的:个体的句我价值在现实中惨遭否定,郁郁不得志,痛苦忧愤成疾,以诗言志,表明自己志向高洁,矢志不渝,坚贞不屈。
因此,这是一篇内心情怀的自白书。
物不平则鸣,这大概是千古不易的真理。人在世上度过,不可能一帆风顺,不可能时时处处事事顺心如意,总会有坎坷、困难、挫折、不幸。如果有了这样的遭遇,连表达的冲动都没有,就麻木得太可以了。表达的方式可以有多种,诗(包括其它文学形式)仅仅是方式之一,所以古人说诗“可以怨”,也就是表达内心的幽怨愤恨之情。也许,这是一种比造反或暴力行为更合统治者胃口的方式,因而受到包括圣人孔子在内的显赫人士的推崇。在他们看来,“许可以怨”的最佳标准是“怨而不怒”,也就是说,表达怨恨是允许的,合情合理的,但要把握好“度”,不能大火爆,太愤激,太直露,太赤裸裸,而要含蓄委婉,温文尔雅。
用现在的话来说,表达内心的不满、忧愁、怨恨,是一种“发泄”。发泄出来了,心里就好受了,就容易平衡了。这种效果,很像古希腊哲学家亚理斯多德所说的“净化”,通过净化,保持心理的卫生和健康。
不过,我们从《柏舟》中读到的不平之情,似乎不那么“怨而不怒”,不那么温文尔雅。反复地申说,反复地强调,反复地倾吐,足以一遍又一遍地震撼人心。可以设想。主人公遭受挫折的打击之大,已到了不得不说、非说不可的地步。
是的,人在现实中常常像一根软弱无力的芦苇,但却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他可能没有力量摆脱命运的不公,没有力量反抗制度的压迫,无法避开他人的陷阱。但是,他可以思想,可以由此反思自我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并把它表达出来。从更高的意义上说,当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便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肯定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而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发泄和自我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