嘒彼小星,三五要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一)
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
清晨各自吃过早饭后,父母和小莲陪着自己来到村口,从小莲的口中知道她的父亲张大壮用麻布代替徭役没去。小莲嬉笑着趴在自己耳边道:“夫君,可是用了你给人家银子里面的二两银子,这样我父亲一年都不用服役了。”听了这话顾长生好生后悔,早想到这一层自家也该花钱替代服役。毕竟自己的大哥已经服了兵役,剩余的差役至多一两银子啊。只是自己从小在这里长大、生活,以后要步入异地,心里些微堵塞。
不少人已经聚集在一起,一半象自己这样十三、四岁的少年,一半象父亲那样的四十多岁的壮年。还有四五个十七、八岁的小媳妇也在去蒲州服役的人群中。
看见自己走进人群中,父母转身离去做事。小莲也只是深深望着自己一眼后离开,没有什么悲喜。反而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或许父母送大哥骑马离开的时候也是如此吧。留在村子的人有几人没经历送家人离开的故事,经历的多了也就习惯了。
顾长生发现,此时抱头痛哭的场景一个也没见到,有那时间和精力不如下地多做些农活多收点庄稼实在。
三个村子两百多号人清一色的斗笠在里长的率领下,排着两排队列前行。自己前面是一个叫小蛮的十八岁媳妇和另外一个小媳妇说是给这些人做饭的,后面是个叫二毛的十四岁少年。边行边聊天,一路上倒是不寂寞。
到了城外的一处树林众人停下。然后里长上前和一个差役交接,有人带领众人去了一处河边用随身带着的葫芦取水饮用。两个小媳妇和两个中年妇女做饭,而等众人喝口水歇息一会后。
押解粮食和做事工具的一小队士兵开始吆喝起来,很快两百多人站队。先是由带队的士兵的诸折冲府队副安排点数,除去四个女人负责做饭外从刺史府差役那里领取米粮。余下二百三十六人,诸折冲府队副大声道:“本人王城,你们这些人分为四队,每对正负队长各一人。负责修路,其中每一对大铁锤两把,小锤十把,扁担二十,铁锹二十把。平均每人修路十米。每人每天小米十两,青菜若干。”然后王城皱着眉核算:“每队应该是四十六人还是七十二……”
“每队五十九人,加上煮饭的正好每队六十人。每队每天领取小米六百两也就是三十七点五斤。”顾长生倒是没笑话眼前的王城,这年头识字真心不多。精于口算的更是凤毛麟角,整个王朝处于为了温饱而奋斗的阶段。
“是吗?”王城看着眼前的少年英姿勃发显得那么精神,沉吟一下道:“你很好,就为一对队长。”然后手指点着其他七人,很快四队队长和队副就安排好人。然后按照身体健壮程度大致分配好人手。果然每队五十九人,王城看了自己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会写字、算学吗?”
“顾长生,会写字、算学。”
“你们负责分发东西,你和我来。”王城对着他说道,然后一指旁边的一匹战马:“上马,和我去见叶常昊将军。”
(二)
叶常昊,名将啊。深受君王信任,征蛮夷、擒其主、平四海,把疆土开拓至边界以外的各个领地,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
将军、左武卫大将军,封邢国公。
顾长生怀揣着激动的心情和王城骑马来至行军大营,在刺史府旁边不远处的一处柳林中。可能不是大战前夕,大营内没有人喊马嘶的情景。只是辕门外的四名士兵顶盔掼甲站在树荫下,脸上的汗水那是流淌个不停。看着就人让人难受,这大热的天。好在没有后世那种站着不能动的规矩,时时用汗巾擦拭汗水。估计也是苏定方临时准许的,毕竟这大军辕门的士兵可是代表大将军的形象。
王城带着自己站在辕门外等候叶常昊的传召,天热,王城一身盔甲早已汗流浃背。而顾长生心想着冰天雪地的风光,加上斗笠遮阳,不见一滴汗水流淌。
所谓将军大帐只是比普通帐篷大了三倍有余,大帐里面只有叶常昊一人,看见顾长生进来,眼神不由锐利起来。
顾长生和王城急忙躬身一礼:“见过将军。”
“免礼,此时不是战前,天气炎热,一切从简。一个多月前敌军突袭西北都护府,虽被我军击退,然当地农户、牧户和农田、牲畜损失严重,让本来后年修筑的长安到灵州的路提前进行。本来是放在冬闲重新修筑蒲州到达麟州的路,只是有些路到了冬季不如夏季修筑的方便。所以才有此次徭役,本将军所率的一千亲兵奉命来蒲州进行训练。结果赶上这修路。你们都被刺史上官大人抓了壮丁,协助修路。只是计划匆忙,尤其是懂得算学的人奇缺。”
“将军,他算学不错。”王城建议,“正好有所用。”
叶常昊准了后,顾长生这几天就追随司马、主簿二位检查、规划、核实三处工地上各队分配工作量和质量是否合理、合格。当然是二位大人为主,自己只是跑腿和提供快速相关数据。
忙碌一个星期后,诸事有条不紊进行后,叶常昊在一日清晨招顾长生来到校军场。
叶常昊此次的一千亲兵分为三组,每组三百三十人轮换修路和军队本身练习。这轮到筑路的三百三十人,主要是帮忙完成一些身体不好和中暑休息人的任务。校军场上接近七百号士兵按队列整齐排列,虽然不再顶盔挂甲,依然是杀气十足。看得出是经历过战场上的士卒。
整个校军场上热浪滚滚,杀气腾腾。看那阵型和士兵的动作,不由看向前方的叶常昊,不愧是名将。
“常言说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你看本将如此操练士卒如何?”
“您客气,不知将军怎会如此看待小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不经历疆场,妄谈兵事者误国的多。小子再次不敢言谈。”
“是吗?”苏定方似笑非笑的看着顾长生,“如此热天,竟然不见你这少年出汗。应该是修行了道门内功有成才能做到。观君之眼,方才看亲兵列阵合击有惋惜之情。当知你对此有不满意的地方。为何不说出来,好让本将改进!”最后一句声音忽然提高,如洪钟砰然响彻,震动自己衣衫飞扬!
开玩笑,叶常昊这等千古名将面前奢谈什么兵事简直是班门弄斧。他脸色转眼即逝的神情都被注意到,看来每个名将都不简单。
(三)
“那个叶将军,我听说你是叶城人?”叶城,可是王朝的龙脉地所在啊。顾长生话题转得快,“他们都说你在叶城有个妻子,后来死了……”
叶常昊神色一顿。
顾长生听士兵说叶常昊在京城奉命娶亲,回叶城竟娶了一个知名丑女,可好像又听闻,那女的是绝世美女……见对方不予回答,他适时止住了话。
“军队常年在外奔走,家中之事,难以顾全。”
顾长生不太明白,因为他知道叶将军甚至连妻子葬礼也没回去。他只是一个小兵,跟着军队日出而行,日暮驻扎,那种生死离合无奈挣扎,在微小人物身上,更不值一提。
修筑好蒲州到达麟州的路,由于顾长生会算法,就继续作为小兵跟军队奔波。
天际未明,还悬着几颗星,顾长生望着前方的队伍,漫长的路途,心里日复一日愈加空虚。
嘒彼小星,三五要东。
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有时顾长生会想念家里,这场征途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他也不知回去时,家人是否如常。
“顾长生。”
“将军。”
“想回去?”
“想……但也回不去。”顾长生叹息一下,见叶常昊神色凝重,问,“将军怎么会来此?”
“接下来会有大战,你虽是小兵,但负责文案,可免战。”
“大战?将军我想到一物若是抛掷军队中轰然燃烧,紧凑的队形可以不受太大的伤害。”
“那是何物?本将怎么想不起来有此等之物,火攻之物不过硫磺、烟硝、干柴、猛火油等物,只是不在奇袭和规划下很难有你所说的那种效果。”
“是,那些东西正面对垒当然无此效果。我所说的是从猛火油中提取之物,燃烧爆裂。雨水都不能灭,那燃烧效果可是比猛火油要强百倍,”
好在提纯高度酒时候设计些简易的东西,顾长生边画图纸边问叶常昊军中有没有铁匠、木匠,以及能不能得到猛火油。
他把原先的竹竿换做铁管或者铜管,大锅和密封良好的木头锅盖。中间留有小孔合适铁管穿过,密封一律采用开水搅拌面糊封闭。大概一天的时间,两百斤的猛火油。大锅和大缸集缸盖都准备好了,大缸直接放置与一处水池中直接用缸体来冷却热的蒸汽。而火灶的堆砌更是讲究,自己动口,两个士兵动手。还有三小兵搬砖和泥,然后猛火油(石油)添加锅里面。两天后,两大罐合计一百斤左右汽油、一百斤煤油、柴油混合物,五十斤机油和齿轮油混合物。最后还有四十多斤沥青,这东西直接让人趁热浇灌在土地上。
然后第二天清晨叶常昊和司马、主簿三人检查,发觉此物真的水浇难灭,啧啧称奇。
“两位大人,此事除了你我几人知道在我等上奏朝廷定夺之前要严守秘密。”叶常昊一本正经道。
看着三人严肃的神情,顾长生苦笑道:“三位大人,其实此物还有其它用途。请回大帐中再说。”
(四)
几人进入帐篷内,指着装汽油和煤油、柴油混合物的瓷罐道:“此物可引火点灯,而以汽油爆炸燃烧最为剧烈。而此罐油在这方面虽然不及硫磺,在点灯燃烧方面比硫磺要安全许多。”
他再指向机油和齿轮油道:“此物可涂抹车轴处润滑,也可以涂抹铁器上面防止生锈。另外这东西密封后处于大火中爆炸威力惊人。顺着风向攻城时发挥作用更大。”
叶常昊点头,然后亲自提笔写下奏折。交给自己看后没差错,再有司马、主簿二人和他共同署名上奏。顾长生的功绩自然是第一,隐约他们三人有引荐之功。这叶常昊做事真的干脆利落。
当时派了百人马队护送混合物上京。几个陶罐分开填充茅草在竹筐内应该安全。然后司马和主簿出去办公,叶常昊对顾长生说道:“有此功劳纵然不封侯至少也是开国县伯。哪家女子嫁给你的时候也是风光无限。”
说道这里,叶常昊似乎想起什么,“我十岁入军队,十三岁封将,七年为国开拓疆土,纵是娶妻,也只是一时王命……”
“都说大丈夫志在四方,将军已功不可没。”
“胜仗不是我一人打出来的,都是所有士兵的功劳。”叶常昊道,“我军有你入伍相助,定然攻无不克。”
顾长生笑。
夜幕降临,他一个人蹲坐在是军队营帐不远处的山丘。
从服兵役修路,随军征途,到对军打仗,这样就快一年了……天际隐约几颗小星,照着他的脸。
他家人曾说,天上的星辰代表着地上的一个人。属于他的,莫不是这些小星中的一颗?
他抬起头,遥望着夜空,不禁喃喃: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篇末语
申韩各家中引诗《北山》:“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解释《小星》之“寔命不同”,更合诗义。征人奔走,为赶行程,凌晨上道。忽见小星,三五在天,睡眼惺忪,初亦不知其星何名也。”“夙夜”旧释“早夜”,“日未出,夜未尽,曰早夜”。征人天不明即行,可见其不暇启处,忙于王事。
生活在社会下层的小官吏,形同草芥,绝不会引人注目,多一个少一个也绝不会对官僚机构的运转有丝毫影响。他们的出现、存在、消失,全都悄无声息,上天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样的小人物,是社会旋涡中真正的边缘人,边缘得不能再边缘。
这让人想到俄国小说家契诃夫笔下的小人物。长官的一个喷嚏,可以让小人物吓得发抖,一病不起,在战栗和恐惧中默默死亡。小人物拯救自己的唯一的武器,只能是在内心默默向上帝祈祷,如此而已。
处在边缘的小人物的呼号,是软弱无力又震撼人心的。软弱无力,是因为位卑职微而不会有人理睬,不会有人在意;震撼人心,是因为这种呼号表明了不向命运认同、要自我的尊严和价值得到承认和尊重的自觉意识。
其实,当小人物自己有了这种自觉意识,他至少在内心当中就不在是卑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