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癸亥,有惠风自西北来,宜沐浴、斋醮、纳彩,忌畋猎、动土、安葬。
江流宛在凤凰阁依窗而望,看着那个骑在青骓马上的少年穿着轻甲背着斩马剑,出了清桐苑,出了归德坊,身影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轻轻一叹,忽有些怅然若失。
一声清越的金铁之声忽的在她背后响起,闻若千铃,余音袅袅。
“此去千里之遥,瘴疠之地,心中可是不舍?”
“我能养他一辈子,却不能护他一辈子。到底大了,出去历些风雨也好。”
“不怨我?”
“淮师说笑了,”
江流宛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倦意,嘴角却含着一抹淡淡浅笑。
“从来豪杰出草莽,却未听说有长于妇人手的。阿澈是个不长进的,有您伸手推一把,他走的也能更长远些。”
被她称为“淮师”的人一身月白直裰,素袜芒鞋,右手持着双股六环锡杖,左腰插了柄尺余素装窄刃戒刀——却是一副苦修士的打扮。只头上戴着宽大的锥笠,遮住了容颜,让人不辨形貌。
“你能如此想,我很欣慰。这两年你做的不错,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非常感谢。”
“感谢?是你,还是你们?”
“有什么不同吗?”
“淮师于我有恩,若是你,这谢就免了。若是你们……”
江流宛的脸上似笑非笑,
“奴家这厢未免就要多问一句了。”
“还是有怨气啊……”
苦修士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却带着笑意,
“你知道我无法允诺什么,我知道你也不稀罕金银。那么,就拿这东西作为谢礼吧……”
苦修士说着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卷轴,递了过去。
“别以己度人啊,谁说我不稀罕了,在红尘打滚谁会嫌金子扎手?拿卷破纸头就将人打发了,小气样……”
江流宛嘴里嘟囔着,手上却利索的接了过来。她嘴上虽不屑,心里却知道他给的东西从来没有凡品。解开绳结打开卷轴,刚看了眼题头她就呆住了,惊愕的抬起头,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还不算太寒酸吧?”
苦修士见她震惊的样子,笑声中也带了点自得,
“师尊留下来的,我又用不着,放那儿也只能被虫子咬。想着你家那位这次回来,说不定能用的着,就带来了。”
江流宛神色庄重的重新将卷轴卷好收入袖中,而后拢手高揖躬身三拜,
“奴家替阿澈谢过淮师大恩。”
“你也莫要太把它看重了,左右不过一件死物而已。”
苦修士待她拜完,这才虚礼扶了一下,笑道:
“跛驴上磨也得给口精料呢,老是差使人却不给些好处,说不过去。不然再深的情分也有淡的一天。”
“能被淮师驱使,也是福分。多少人还求不来呢。”
江流宛笑着打趣了一句,伸出食指虚空指了指,
“东边那位好像也听到了什么风声,心思活泛很有些想插一脚的意思,是不是早作准备?”
“无妨,且随他去吧。”
苦修士轻轻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
“靖湖既起觊觎之心,总避不过他去,早晚要知道。”
江流宛一皱眉,“那阿澈他们岂不是要多担一分风险?”
“这次动静那么大,只要有心总会打听出些蛛丝马迹。即便那是南荒深处,可总有些不怕死的牛鬼蛇神想要试试运气的。二来北边那位狼主应该已经知道消息了,依他的脾性岂会善罢甘休?再者……”
苦修士忽然顿住不语,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万里春光,修长纤瘦的手指有节奏的轻叩窗框,
“总之,既然要乱,那就让他更乱些,浑水才好摸鱼嘛。”
“倒也是,左右我们无所求,由他们争去吧。反正我是嘱托过阿澈,事有危急跑路为先。金子没了可以再赚,命可只有一条。”
“那倒未必啊……”
“嗯?什么未必?”
江流宛狐疑的瞥了苦修士一眼,后者却笑而不应,只岔开话去,
“昨夜见你对你家那位又是好一顿呵斥,怎又招惹与你了?”
“您……您昨日就到了?”
江流宛闻言心里一惊,脸上发热:阿澈昨夜可是在她那里待到子末才走的。因思及将久不得见,两人之间虽并无逾矩,却很是狎昵嬉语的胡闹了一通。想到两人私密情态有可能被眼前这人窥了去,饶是江奉应见惯了大阵仗此时也有些底气不足。
“您何时到的?却怎么没来召我?”
苦修士似是没看到她的羞态,只道是昨日酉初到的,至清桐苑时却远远见她领人去了镇守将军府上,因等到夜深人静又去凤凰阁,却正碰见她在训斥真澈,便只得作罢。
江流宛闻言心弦一松,暗道好险好险,还好没看见肉戏。当下收拾了心情道:
“倒不是我训斥他,实在是他花起钱没个章程。大手大脚倒还罢了,昨日竟还想蒙混过去,由不得我不动动火气。”
苦修士听及此便轻笑道:
“本师曾言:黄金难买千年乐,霸业徒留两鬓霜。男儿处世,仗义随心,你莫为了些许金银便拘了他的本性。”
说的轻巧,你以为世上人皆如你这般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江流宛虽心中很是不以为意,但嘴上还是唯唯应了。
两人凭窗而立轻言淡语,从此次为那桩事遣人南下说到天南局势,又从天南局势说到诸侯秘闻。待话将尽了,那苦修者便要告辞。江流宛看着他那握着锡杖的枯瘦手掌指节嶙峋青筋道道,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虽说淮师修持深厚,心存天地,可膳食上还是莫要过于亏待自己,看你似乎比上次见面清减了许多。”
“难得难得,有你这句贴己话,能顶十顿斋饭呢。”
苦修士语中含笑微微欠身,一振锡杖,便在清澈的银环碰撞声中隐去了身影,一如来时的倏忽无迹。
当苦修士和江流宛在凤凰阁殷殷交谈之时,东去一坊之隔的将军府中,南陵镇守皇甫庭同样在和亲近僚属议论着什么。
镇守府在南陵城正北,建在三百年前南陵堡的旧址上,面开五间,高墙广渠,戒备森严,乃是五进十二院的大宅。府中东北有一处幽静雅致的小园,园中有精舍曰“靖恭堂”是皇甫庭处理机要军务的重地。此时堂内有五人列次而坐,却个个表情凝重,使得宽敞的精舍也显得有些压抑。
“父帅,难道我们就这样干坐着不成?”
一个头戴金冠身穿红袍的年轻人似乎有些耐不住这沉闷的气氛,开口道:
“我知道各位叔伯忌惮靖湖那位殿下,可也不能无动于衷坐失良机啊。”
这年轻人乃是皇甫庭的独子名延康,此时他目光急切的朝堂中诸位道,
“父亲无谕令不便动兵,倒不如我带人暗中南下,便是被倾城王知道了,父帅大不了说句劣子疏于管教。谅他也无可奈何。”
“少将军稍安勿躁,”
一位玉簪长髯的文士闻言笑着安抚那年轻人道,
“非是我等忌惮靖湖那位,只是而今诸多消息虚虚实实,谁也拿不得真,此时轻举妄动,便落在了明处。倾城殿下那里不好看倒还是其次,若有那心怀不轨之徒推波助澜想做那叶后黄雀,我们就被动了。这点不可不防啊。”
“明业先生说的在理,”
一位年约四十的青袍汉子颔首道,
“敌情不明不可擅动,我看这事总透着古怪,十四日崇业发来急报,不过说五夷山地动,大雷泽有兽潮异变。隔一日靖湖就双鱼传敕,说白泽墟现世之说尚待查证,无明谕不得擅动。这分明是以为我们得了什么消息,怕我们先下手。我正莫名,今日一早七诚就来报,说城中有几个消息灵通的佣兵头领都得到了白泽墟的消息,正急调好手准备南下呢。我看正如明业先生所言,这分明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可是……”
皇甫延康见两位都主张持重行事,不由得有些急,正欲分辩什么。却被正中主位上的人打断了。
“等!”
说话的中年人方脸蓄须,戴玉冠着紫袍鹤氅,眼睛不大却目露精光,正是南陵镇守皇甫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