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城池,各有欢喜。
庐江众人初至南陵便见驰驿急报出城,又得知近日不止一次,心道先前奉敛所料果然不错,此地最近必有异动。若能探明,云骑第八将鹑火之死说不得就会有眉目。众人心中安了三分,约好某时某地碰头,便四散城中各自打探消息。
离他们所住客栈不远的一处庭院,刚刚完成了一笔交易的真澈同样心情愉悦。他的身前摆着一口打开的长木箱,箱底垫着刨花干草,草上躺着一口古朴无华满是污垢的宽身重剑。
剑长四尺开外,宽约三寸有奇,铸铜剑格及柄、首锈成了灰绿色的铜坨坨,上面原应镶嵌着金玉宝石,而今也不知所踪。剑身上满是黑色油污土锈,在污垢下则隐约可见如鸟羽鱼鳞般的暗金色花纹。剑身靠茎处满是土锈,但真澈知道,那里应该还铭着八个云篆:
“青雀黄龙,元狩自作。”
元狩,端公爵,青帝爱将,天南最早的开拓者与奠基者。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天南道总督。四百年前正是由于他的遇害,盛怒之下的青帝才一次次发动对有“巫之国”之称的南荒的征伐。
这场被称为“百年南征”的漫长战争最终以青帝御驾亲征击败百巫部落,却陨落于苍梧之野而告终。之后中土为争夺天子之位爆发内乱,北方的朝廷再也无暇顾及遥远的南疆,于是通天大河与两断山脉以南便成了强者为尊的冒险者乐园。
后世之人谈论这场战争时,或叹息青帝英明一世却晚年昏聩,为烟瘴蛮荒之地妄动刀兵,徒费国帑最终身死国灭;或索隐天子神秘陨落之后有着怎样肮脏的内幕秘闻,却往往将这场史诗之战的楔子、前传第一主角端公爵元狩抛之脑后。
谢绝主君的挽留,舍弃神都的锦衣玉食娇妻美妾,渡过通天河越过两断山,带着远征军为圣天子开疆拓土。这于半生行伍的元狩而言是至高的荣誉。他来到,他征服,他开化峒蛮,他驯服奇兽,他斩除山妖,他驱逐巫部。他在群岭间开辟山路,他在莽原上修筑堡垒。他带着忠心的部属和招纳来的流亡左手执剑,右手扶犁,数十年如一日的挥洒血汗,誓要把这片产精金、出良材的万里蛮荒变成天子治下的万里沃野。
一个雄心勃勃的老军头带领部曲披荆斩棘以启山林的故事太过无趣,大家还是更喜欢天子名将征讨不臣的热血史诗,可惜在那个故事里他只是个开篇就丢了性命的龙套甲。
真澈熟悉元狩,不是因为四百年前的故事有多引人,而是因为端公爵的剑堪称至宝。只是如同主人一样,知道这些剑的人而今也寥寥无几。天南山脉纵横,矿藏自然丰富,金银铜铁锡铅,还有各种五花八门只有丹师才认得全的奇材异宝无所不有。元狩一生为将,开拓山南更需兵甲,自然不会弃之不用。
《棠溪名剑录》云:“端公采巫山之铜铸宝剑十二,淬以蛟血,祭以妖魂,百日乃成,气冲斗牛,身文水动,刃古珠生。公以为宝,乃献天子,天子回赐其五。公乃铭之,曰白鹿、曰赤邪、曰昆吾、曰麟嘉、曰龙雀。”
真澈眼前这口古剑,便是“龙雀”了。
书上读过,画上见过,长辈说过,而今看着箱中宝剑,真澈心中除了喜悦也有一丝别样的情绪。久别重逢,君无恙乎?
卖剑的是个留着两撇鼠须的精瘦汉子,攥着金铤乐的眉开眼笑。从峒蛮手里用半斤粗盐换的一块破铜烂铁,说祖传的宝贝本是瞎诈唬一下,没想到这小郎君还真就乖乖掏了两铤金。背着把大剑装的倒挺像回事儿,雏儿的钱就是好挣啊。汉子心里挺得意。
用麻布细细裹了宝剑扎好抱上,辞了那奸商出了门,真澈喜不自禁恨不得唱上两嗓子。虽说才入手的酬金还没焐热就去了小半,被阿宛知道了肯定又是一顿刨。但花两铤金就收到一口端公剑,未使神兵蒙尘,试问山南四州,谁还有这样的眼力和能耐?这简直是天下第一等的得意事。真澈心里也挺美。
心满意得的跨上马,真澈准备去吃点东西,不回清桐苑就在外边吃——虽说挨骂免不了,但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吃什么呢?太贵不行,明天就出活儿,好像要去南边,路上得花销,总不能再问阿宛要钱吧。嗯,上回吃的那个胡饼就不错,边上就是家客店,两个胡饼再点碗羊汤,能撑到天黑。打定了注意,真澈在马背上摩挲着怀里的宝剑溜溜达达的奔客店而去。
转过路口,就撞见两个正当街斗殴的刀客,得躲着走,免得溅一身血,真澈正欲催马前行,两个佣兵打扮的男女进入了他的视野。
心跳加速,目瞪口呆,真澈盯着那个容貌清秀的马尾少女,但觉脸上发热口舌生津,自己多年游侠生涯所积累的一切经验在那一刻都变得苍白无用。
“九天诸神啊,难道今天就是我的幸运日吗?”少年呢喃道。
璇玑跟着呼延胜走在南陵的大街上,注意街谈巷论的同时,也不时环顾四周暗暗和庐江作比较。
如人有百态一般,每座城皆有自己独特的气质。庐江因光明王驻跸,便显得方正肃穆,自有一派威严气象。相比之下南陵就散漫一些无序一些。有镇守府在,大台面还压得住,但这么些想靠身手和刀枪博富贵的人聚在一起,冲突总是免不了的。
看着路口打的满身是血的两个人,璇玑叹了口气,在庐江,这会儿就该有军士出来拿人了。她不是正义感泛滥的人,况且也不便惹事上身,和呼延对视一眼,两人绕了过去。
行了有几十步,呼延胜一皱眉,看了璇玑一眼,
“有尾巴。”
“知道,马上那小子。”
“避一避?”
“用不着,”
璇玑撇了撇嘴,
“招人厌的苍……蛾子而已,只要不挡路,随它去。”
适才在街口,璇玑就觉察有人在窥视自己。回头瞟了一眼,但见马上翩翩一少年,似比自己小上几岁,怀里抱着匹麻布,目光灼灼似贼般在自己身上逡巡。见自己回头,那少年非但不回避反而冲自己羞涩一笑。
璇玑知道自己生的好看,又是在军中历练惯了的,男人看自己的眼神再熟悉不过。那些个脑子长在卵*蛋里的牲口对自己存的什么心思她会不知道?打折了三个对自己意图不轨的虞侯大腿后,那些牲口消停了,有什么心思也只能是心思而已。再后来,随云骑六将军修行,牲口们便连那点心思也不敢有了。
既然是打探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自然是客栈、酒馆,他们入住的旅店有奉敛自告奋勇留守,身后的尾巴且不去管它,两人向路人稍稍打听了一下,便直奔最近的酒馆而去。
跟在那两个佣兵后的真澈很苦恼,那个女孩儿已经注意到自己了,而自己还在纠结于该不该搭话,以及怎么搭话。看那对男女进了一家酒馆,真澈下马将缰绳递给迎过来的伙计,也进了门。
此时将及午正,酒馆中人也不少,他这刚坐下,就有伶俐的伙计过来招待。
“客官发财,本店近日新推一款罴子酿,乃是依峒蛮的方子调制而成,最烈不过,非英雄不能饮,可要尝尝?”
“有吃的没?”
“啊?有有有,本店招牌大菜……”
“最便宜的是什么?汤饼有没?”
“啊?”
伙计见他骑马而来衣着光鲜,本以为是个豪客,哪料到这个,连上笑意顿时少了三分。不过看在他身后斩马剑的份上,也不好说什么,来者都是客嘛。
侍候这位小爷点好饭食,伙计回身冲后厨拉着腔调嚎了一嗓子:
“丙五桌贵客——大份儿素油汤饼一碗——儿——炊饼两个——上好佳酿不要——奥——”
店中酒客,众皆侧目。
注:
天南:通天河以南;山南:巫祁山以南。天南十州,山南占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