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宛坐在几案之前,案上放着鹿角兵座,座上有一口古剑,名曰“青雀黄龙”。
古剑经过她多日研磨,早已不是真澈初见它时的凄惨模样,剑身上的土锈尽数除去,露出了深青质地和其上如鳞如羽的暗金色花纹。鸾翅龙首剑格,莲花承露剑首,七寸剑茎上新缠了黑色缑绳。脱胎换骨的龙雀剑俨然一派神兵本色!
阿宛手执绸巾像面对一件名贵瓷器一样细细的擦拭着宝剑,神情专注痴迷,美眸清波流转,宛如热恋中少女幽会三秋不见的情郎。
“青雀黄龙,元狩自作,青雀黄龙。元狩自作……”
阿宛轻抚剑上的云篆铭文,像年轻母亲呼唤熟睡的婴孩名字一般一遍又一遍的呢喃着,她唇角带着笑意,眼中却满含悲伤。神情恍惚不时发呆,从确认真澈用两铤金换回的这件古兵不是赝品的那一刻起,她陷入这古怪的情绪中已经整整一天了。
笃笃笃三下敲门声,侍婢莲心探进了半个身子朝她欣喜道:“宛姊,三郎回来啦……宛姊,宛姊?”
陷入沉思中的阿宛微微恍惚,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呼唤她,
“哦,是莲心啊,何事?”
“三郎回来啦,就在外面等着呢。”
“这么快?”
阿宛闻言惊喜道:“昨日得信不是还在青塘堡吗?怎么这就到了。快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戎衣少年闪身进屋,疾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就朝阿宛行了一个大礼,口中道:“阿姊,三郎回来啦,给您磕头了。”
已恢复常态的阿宛一脸无奈的站着生受了他三个响头,才扶起来牵了牵他鼻子道:“咱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哪儿来这么多规矩。不是说后日才回吗?”
“殷六伯的麟驹被蛇咬了,青塘没有好蛇药,便急着回西陵,我就也跟着先回来啦。”
三郎说着话目光却四下逡巡,似在寻找什么。阿宛见状便笑道:“别找了,阿澈已经走了两三天了。”
“啊……”少年的脸上露出沮丧的神色,“都一个月没见阿兄了,怎么又出去了啊,我还给他带了手信呢。”
“只给你阿兄带,就没给你阿姊带呀。”
“带了,带了呀。”
少年说着就从身后拎出一个沉甸甸的皮囊就要往外掏东西,却被阿宛止住了:“好了好了,逗你呢。你的礼物一会儿再看,姊姊先送你一件礼物。”
阿宛说着就进了内室,不一会儿出来时,手上却多了一张角弓——正是真澈从云骑“鹑火”那里拿来的手信。
“上等紫衫夔角庐江硬弓,五石力,你不是总说没有趁手的弓吗?试试这张。”
三郎闻言两眼放光,忙几步上前伸手接过,爱不释手的仔细打量。庐江弓名冠天南,上等雕弓更是有价无市。他手中这件长梢曲臂、面贴筋角,做工精良、纹饰繁复,弓臂上还用银线勾勒出类似法阵一般的图案,这显然是军将或权贵才能用的上品。
他左手握把右手扣弦,推泰山揽虎尾臂上用力,角弓被缓缓拉成了满月。他试了试力道后复弦归位,一脸兴奋道:“好弓!”
一个还不到十三岁的小小少年能开得五石弓,若要外人瞧见必要惊叹一声天生神力了。需知诸侯募兵,开一石弓,五十步上十矢能中六七便可称一等劲卒,尚未长开便能开如此硬弓岂是凡人?三郎当然不是凡人,真澈曾与云澜谈及有一个妖裔小兄弟,说的便是他了。
三郎是个孤儿,他的父亲是个半血妖裔,身份是山贼。在山南这个几乎无律法可言的地方,很多游侠、猎妖师甚至佣兵都会在某些时候做份“盗贼”的兼职,而三郎的父亲则是位“全职大盗”。好*色、嗜血、贪婪、滥杀,再加上那份继承自山妖的怪力,在落凤山周围三百里,一度有小儿止啼的恶名。三郎的母亲原本是一位堡主的千金,在堡寨被山贼攻破,家人被尽数屠戮后,她因为自己的姿色而没有被立时处死,被屠夫们带到了山上。幸运或是不幸,上山不久她就有了身孕——仇人的种。十个月后,三郎诞生在一株木槿树边,彼时初秋时节,满树白槿花开的正好,他那因大出血而濒死的母亲看着天空和花树,只恍惚的说了一个“槿”字便咽了气。
于是他被给自己接生的另一位女奴起名为“槿”,是的,没有冠姓。他的半妖父亲没有姓氏传给他,而他的人类母亲则不希望自己的姓氏被玷污。继承了山贼的妖血和女奴的苦难,名为槿的少年在山贼巢穴里以奴隶之身艰难挣扎到了八岁,直到四年前的那个午后,他遇见了纵马仗剑意气风发的真澈。
落凤山的贼寇们在攻破了一个并不算富庶的堡寨后终于迎来了灭顶之灾,因为这个堡寨寨主的第五个女儿是西陵镇守皇甫庭的第九房小妾。镇守府八百精锐步骑联合常驻西陵的一众佣兵游侠在一位骁骑都尉的率领下用了一个时辰就将凶名远播的山贼们尽数诛灭。即便那位妖裔头领临阵激发了血脉,在如漫天飞蝗的破甲箭跟前也没有支撑太长时间。
镇守将军的军令是“寨中男子一个不留”,所以一柄军刀理所当然的斩向了八岁男孩的脖子,然后被一柄斩马重剑更加理所当然的挡在了男孩的身前。马上执剑的少年问:你是山贼吗?马下吓呆的男孩木讷的摇了摇头,于是少年看向另一匹马上的甲士:看吧,我就说嘛。男孩的命就这样被保住了。
山野男孩结束了自己的奴隶生涯,随少年来到了繁华无比的西陵,进入了一个宛如神境的园林,见到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少女。他叫少年阿兄,叫少女阿姊,于是他们也笑着亲昵的叫他“三郎”。他有了保暖的衣服、美味的食物和一张只属于自己的床,他有机会向满城带剑者骄傲的展示自己天生的神射之技并赢来他应得的赞叹。
更重要的是,他终于有了完整的姓名——“江槿”。
除了真澈和阿宛,很少有人知道三郎妖裔的身份。英俊且知礼,再加上真诚厚道的性情,提及小江槿,西陵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江奉应的义弟,俊俏,一手好箭法”。三郎的异能,当然不止天生箭术,他还有神力、能夜视,且能通禽言兽语。这些本领让他能在旁人视若绝境的山中自在纵横而如闲庭信步,这是一位天生的猎妖师和南荒行者。他从未激发过的妖血似乎在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弥补着这血脉本身给他带来的苦难和耻辱。
阿宛看着三郎心满意足的一脸欢喜,心道阿澈在兵甲上的眼光还挺准,瞧把孩子高兴的。她这正想着,那边三郎就抱着弓问:“阿姊,这弓哪里来的?”
“我托人从庐江专给你定做的呀。”
自己和阿澈不分彼此,贪阿澈的功自然不算贪,所以江奉应撒起慌来眼都不眨。三郎将宝弓仔细把玩了一番才放下,拎起行囊正要向阿宛展示此番所得,却忽听得楼外一阵人声喧哗,纷乱的呼喊中,隐隐还夹杂着一两声野兽的咆哮。
阿宛和他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赶紧往窗边跑去:大白那憨货,不会刚回来就惹出什么乱子了吧?
到窗边往外一看,果不其然!
阁前有一潭碧水曰“返景池”,此时池中离岸五尺之地,一个墨绿衣袍的男子正浮在水面大呼救命。正对着他的岸上,一头白色皮毛黑色斑纹的猛兽正蹲坐在石头上冲他龇牙咧嘴。可不正是三郎养的那头名叫大白的紫瞳云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