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时,安徽新军仅有一协(旅)。是年秋天,该协一部在协统带领下,跟着安徽巡抚朱家宝,去参加太湖秋操,省内空虚。革命党人熊成基当时在新军做炮兵队官(连长),虽然仅仅是个连长,但安徽革命党的组织岳王会在新军里很有根基,倾向革命的人相当多。秋操的时候,正好赶上西太后和光绪在一天之内死去,举国震动。熊成基后来说,当时他的打算就是,趁人心不稳,省内空虚之际发动起义。太湖秋操的兵虽然多,但都是空枪,闻警现配备武器也需要时间,趁这个空挡,安庆就拿下了。城里武器很多,拿下安庆可以扩军,大事可成。于是,熊成基断然发动起义,炮营和骑兵营几乎全数响应,两个管带(营长)不肯从命,一死一伤。其他部队的人也多有加入的,起义军总计千余人左右,差不多有半个旅。先在内应配合下占了城外的军火库,获得了弹药。然后全军直扑安庆城。
可是,巡抚朱家宝这个时候,已经被两江总督端方遣回安庆,城里不再是群龙无首,原来准备内应的人,不敢动了。安庆城自古易守难攻,当年湘军攻安庆,先后打了十几年。起义军区区千把人,没有内应,无论如何攻不下来。起义军虽有大炮,但威力不够,轰不开城墙。久攻不下,清军援军四集,海军也来了,隶属湖北新军的楚材号兵舰,开炮击中义军的炮兵阵地。起义军大炮被毁,内外受敌,只好撤退。起义造反,原本就是一鼓作气的事,胜则人越聚越多,一拖久了,迟迟不能取胜,人心就散了,一路撤退,最后只剩下几十人,熊成基遣散了余部,自己逃走。后来,在哈尔滨被人告密,被捕就义。
如果说安庆起义是利用了新军没子弹,那广州新军的起义,失败就失败在子弹的缺乏。广州新军起义,起因是一次警察和新军的殴斗。军警不和,是老问题了。这种事情,在任何国家,任何时间段上,都有可能发生。但是,殴斗发生后,清政府的广州当局,却处置不当,使得殴斗变成群殴,群殴变成起义——被一个别有用心的革命党人,来自安徽的倪映典给利用了。倪映典在安徽的时候,做过新军营长,革命迹象暴露,被革斥,化名来到广州,又混成了排长。但是这个排长,却在群情激愤之际,带领新军起义了,广州新军三个标(团)的士兵,跟着倪映典走的大概有千把人。但是,由于事先没有抢下军火库,只得到了每营留给长官的少量子弹,共计七千余发,每人不到七粒。这点子弹,如果放在后来的八路军身上,也许够打一仗的了,但是,对于习惯乱放枪的新军士兵而言,实在是太少了。缺乏弹药,而且没有大炮(炮拴已经事先被取下)起义军,却敢进攻广州,在牛王庙跟事先埋伏好的巡防营两千余人相遇。不多时,义军子弹告罄,对方居然还有大炮,在枪炮轰击下,义军死伤惨重,倪映典也牺牲。起义就这样失败。
清朝实行军事改革,编练新军,当然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至于保大清还是保中国,还不好说,但多半可能是两者都保。由于南方的新军,投军者文化素质较高,的确有革命党人渗入,但是,仅仅因为这一点,就整体上对新军不信任,实在不该。即使在当时,也不是所有大部分有文化的新军官兵都倾向革命。武汉新军里各种社团,数以十计,具有革命性的就那么几个。也就是说,革命党在新军里还没有成气候。但是,清朝地方政府却在这个时候,甚至这些新军还参与了镇压革命党和会党组织的萍、浏、醴起义之后,依然用不给子弹甚至卸下枪栓等侮辱性的方式,对新军加以防范,显然很荒唐。这是明显的歧视,歧视刺激出反心。巡防营原本是将要淘汰的旧军,向为新军所看不起。但是,各地大员对旧军往往格外优待,对新军却大不放心,甚至不惜依靠旧军打压新军(比如在广州)。结果,歧视在新旧对比中加剧了。事实上,这种做法,只是将更多的新军官兵,推到了革命阵营。安庆和广州起义,两个下级军官,就可以掀起大浪,策动当地驻军大部起义,可见歧视政策的不当。可是,自从两次新军起义之后,清朝各地大员对新军更加不信任,防范更严。连训练演习,都限制子弹的使用。本来就是喝盐水导致口渴,为了解渴却加倍地喝。最后,我们发现,最终还是有枪没子弹的新军,推翻了清政府。
在新军与旧军之间
中国的改革,在最早进行的军事领域,进入了吊诡区域:统治者担心原本救急的变革利器,居然化为要自己命的凶器。
自清朝开始实行新政始,中国的陆军就有了新军与旧军之分。所谓的新军,就是指两部分部队,一是以袁世凯小站练兵编练的新建陆军为基础的北洋军,二是随后各省先后编练的新式陆军(严格地说,还应算上改编为新军的部分八旗)。而旧军,则主要是指由淮军发展而来的巡防营。自太平天国覆灭之后,淮军就是清朝的国家军队的主力。即使甲午战争表现不佳,编练整顿,组成所谓的“练军”,也只能在淮军的基础上进行,另起炉灶的只有小站新军和张之洞的自强军。但是,另起炉灶的两支小部队,后来居然取代淮军的国家军队的地位,变成老大。而淮军除了少部分被改编为北洋军之外,大部则退而成为巡防营。在当时,除了淮军改编的巡防营之外,在中国的土地上,还有早就半死不活的绿营、湘军,以及大批未改编的八旗兵。这些军队都算是旧军。
新军与旧军的区别在于,新军不仅采用西式编制,军、师、旅、团、营、连、排(只是称谓不一样,可以理解为翻译的不同),而且有西方军队的步、炮、马队的配置,有后勤部队和参谋人员,还有医官和军乐队。其武器,也尽量按西方,特别是普鲁士陆军的装备规格装备。也就是说,所谓的新军,就是完全普鲁士模式的军队,是一支彻底西化的军队。但是旧军就不同了,虽然说,淮军当年也是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而且采用洋操训练,但它的编制,还是勇营制,没有西式军队的后勤以及参谋部配置,即便所谓的洋操,也是练兵不练官。军官作战指挥,不会看地图,没有参谋人员,全系旧式战法。改编成巡防营的淮军,编制稍有变化,但大体如旧,因为当时变革的思路,巡防营类似于后来的武装警察部队,而残留的绿营、湘军则逐渐转成警察。
可是,这么一来,绿营和湘军倒没什么好说的,原本就气息奄奄。可淮军从原来的国家正规军,降格为警察部队,装备、待遇都比新军差一大截,落差太大,心境好不了。见到鼓乐齐鸣,服装鲜亮的新军,难免酸酸的。加上新军虽然按西法训练,而且西式配置,但毕竟多为新招之兵,军官大抵军校学生,新固新矣,但却从未经过战阵。参谋虽然有,基本上不会用。辎重、后勤、军医、军法之类,大抵也是样子货。而由淮军改编的巡防营,虽然仗打得不怎么样,但毕竟打过很多。在那个时代,武器的进步还相当有限,军队就是这样,打过仗,老兵多,就比较能打,没打过仗,老兵少,初上战场,难免露怯。论战斗力,新军的确不如一些训练不错的巡防营,比如张勋的部队,就相当能打。新军一对一,实际上打不过他们。所以,自从1907年改制之后,新旧两军的裂痕就摆在那儿了,两下互相看不起。比较而言,旧军的酸劲更大些。
可是,随着新军的规模日益扩大,安徽和广州新军的叛乱,使得新军忠诚问题开始凸显。朝野的保守势力,开始夸大新军的“异动”,一些的地方大员,也加紧了对新军的防范。在清末最后两三年里,各地新军普遍遭遇歧视。地方督抚宁可依赖巡防营,也不肯相信新军。原本作为国家复兴希望的新军被冷落、歧视,而计划要整改淘汰的旧军,却成了救命的稻草。中国的改革,在最早进行的军事领域,进入了吊诡区域:统治者担心原本救急的变革利器,居然化为要自己命的凶器。
但是,这种担心和防范,却极大地激化了新军的“异动”。辛亥革命各地新军的造反,几乎都是在弹药被控制的情况下展开的。武昌起义,最先开枪用的弹药,是革命党事先偷运进来的。云南起义,西安起义,新军所用弹药,都是早先借打靶的名义藏起来的。驻守南京的第九镇新军,武昌起义之后,弹药供应全被切断,全军只剩下历次演习所余,每人不足五发,还被借故调离城区。而张勋的江防营(巡防营的一种)和其他防营,却弹药充足,要多少有多少,被两江总督张人骏和江宁将军铁良调到身边担任城防主力。藩司樊增祥屡次劝谏,担心如此轻此厚彼,会激成变乱,但张人骏就是不放心。厚此薄彼的对待,使得原本就势同水火的新旧两军,矛盾迅速激化。
受到信任的旧军,气焰高涨,屡次挑衅新军,有事没事,就在新军营地周围放枪。新军士兵外出,屡屡被旧军刁难寻衅。第九镇留守南京的士兵,外出被旧军逮捕。江防营还派出间谍,化装成小贩,侦查新军军情。新军还没“叛变”,就已经领到了叛军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