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折腾了四、五个时辰,五脏庙空了、体力也透支了,最终,他连原先置身过的石室也找不着了,这回,逃没逃成,反倒如入迷宫一般,他彻底迷失了方向。
紧闭了石门的石室嵌连在甬道石壁里,肉眼极难分辨出来,如同置身在狭长的青石巷里,看不到尽头的巷子延伸着,他找不到出口,不停地绕弯,渐渐疲乏了双脚。
靠着甬道夹壁,虎娃跌坐了下来,低头喘气,汗水滴落在石面,很快就被风吹干,地宫甬道里回旋穿梭着阵阵阴风——这个地宫分明不是密封的,地面上的风都能吹送到这里来,为何偏偏找不到出口?
地宫里分明有几十个囚徒,此时此刻,他却连半个人影都寻不到。颓然跌坐在地上,脑海里又浮现了丫头的身影……
丫头,她现在在哪里?她,还好么?
心心念念地想着丫头时,他的眼前恍惚出现了一面镜子——原本粗糙的甬道石壁竟折射出镜面的光芒,白雾雾的光,吸魂般牵引着他往前走,慢慢地站到了“镜子”前面,伸出手来,手指一点点地触碰到镜面,白雾雾的光散去,镜子里赫然出现了小倩的身影!
小倩似乎也追寻到了屯甲岭地带,镜中景致有些熟悉,像是他之前被捕快押解途经的地方,她站在镜中一片林子里,那是一片石笋林,林中石笋根根笔直,状如支支利剑,下粗上尖,尖端怒指苍穹。
林中一块空地,上面散落着数块黑白两色的石头,看似落了黑白棋子的棋坪,走近些仔细看,与棋坪截然不同的横、竖、斜三线清晰地勾勒在林中这块空地上,横竖双线割出一块大方格,格内多由斜线等分为九个小方格,每个小方格内都杂乱地散落着形状各异的黑白两色石头,这哪里是用来下棋的棋坪,分明就是九宫格!
小倩似乎被困在了林子里,转悠不出去,只得在林中的那块空地上来回走动着,不停地捡来石子往九宫格里拼字,想着破了这九宫格就可以脱困而出,继续上路去找虎娃!
黑白两色的石子凑着七零八落的笔画,拼了很久,依旧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字体,渐渐的,小倩似乎忘记了自己原本要拼凑什么字,只是不断重复拼字的动作,不断捡拾着石子往九宫格内堆放,就像木偶人一样,毫无自主意识,盲目地走动在九宫格内,不知疲惫地来回搬运石头,拼着一个永远无法拼出的字。
“丫头——丫头……”
魂梦萦回,心中惦念的人儿已然出现在虎娃眼前,那一瞬,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的面前只是一面虚幻的镜子,迫不及待地往前踏足,竟也踏入了镜中幻境,狂奔到林子里,浑然不顾一切地扑向林中空地上闪动的那抹倩影。
“丫头!”
人影分明晃动在眼前,他却扑了个空,独自扑到九宫格内,站在小倩拼凑的残缺字体前,环顾四周,却见小倩的身影又出现在九宫格的另一端,依旧在角落里捡拾着石子,她究竟想往九宫格里拼凑什么字?
低头看去,九宫格内拼凑得七零八落的笔画,都是用白色石子拼凑的,倘若在关键位置上连接几笔,可以拼凑出的字体似乎是……
脑海中灵光一闪,虎娃匆忙挪步,往四周捡来几块形状比较适合拼字的黑色石子,小心地镶嵌在白色石子拼好的残缺字体里,黑白相衬,石子间的缝隙咬合,一笔一画连接吻合,九宫格内逐渐呈现出两个完整的字体,看着这两个字,虎娃的心,咯噔一下:小倩反复地想要拼凑出的竟是一个异常熟悉的人名!
当“虎娃”这两个字完整呈现在九宫格内时,虎娃突然红了眼眶——丫头努力想要拼凑他的名字,却为何总也拼不出完整的字?难道相别仅数日,在她心中,他已然变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记忆吗?
“丫头……”指着九宫格内已然拼写完整的字,虎娃冲着对面不停捡拾石子的他,大声地说:“不要再捡那些石头了,你转过身来看着我,看着我!我是虎子啊!我是你的……”
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喊声,在角落里捡石子的动作一滞,小倩缓缓站起,转身向他这边看了过来。
当她慢慢转身面对他时,虎娃突然噎着声讲不出一句话了,只是那样骇然地看着她的脸,那张脸、那张脸……竟是一片空白!
布偶人一样,还没有绘上脸谱,没有眉目五官,带着空白之色的脸转向了他,“你、你……”虎娃的心头发怵,脚跟往后挪移退却时,九宫格内拼凑好的字体上,那几枚黑色石子突然向四周弹射开,重又散落在四周,字体笔画再次残缺,突然,地面上震动了起来,林子里一根尖尖的石笋弹出地面,冲着呆呆站在九宫格里的他笔直飞射过来!
“啊——”
猝然紧缩的瞳孔里,映着石笋尖利如箭的一端飞速射来,清晰感觉利箭射入眉心、穿透头颅的痛感,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感觉自己整个人随一股撞击力,往林子外飞跌出去,如断了线的风筝,啪嗒落地后,掌心磕在冰凉的石壁上。
惊魂未定地喘息着,虎娃抬手摸摸额头,没有摸到半点血渍,他惊疑地睁眼望去,愕然发现自己依然跌坐在地宫甬道中,四周是惨淡的绿光,冰冷的石壁。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脑子里零星闪过些画面,却是残缺模糊得难以忆想,捂着昏沉的脑门,扶着石壁,虎娃吃力地站起,低头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两双黑色的高筒靴子,视线缓缓往上移,他看到了两个黑衣蒙面的黑袍人,闷声不响地挡住了去路。
带着冷厉的气息,形同酷吏的两个狱卒,上前扣住他的双臂,左右挟持着,将疲惫到脱了力的人强行拖带回石室。
一路拖曳,七转八弯,回到原先那间石室,打开门将他推进去扑跌至石床上,狱卒指了指石室的门,冷冷地抛下一句:“想找罪受就尽管来开这扇门!”话落,“砰”的一声,关上石门,离开。
刚刚睡饱、养足了精神的七十六坐在对面那张床沿,斜眼瞅着落个狼狈下场的室友,幸灾乐祸地哼笑道:“小老弟,在外面溜达尽兴了?啧啧,看这额头上的肿包,撞上南墙了吧?”
一扑跌,冷硬粗糙的石床磨得虎娃全身都痛,耳里嗡嗡作响,也顾不得去听七十六在说些什么,他咬紧牙关忍受着伤处阵阵抽痛感,一粒粒豆大的冷汗沿不停抽搐的面颊流淌至干裂的唇,他抿了抿唇,尝到了丝丝苦涩。
“看不出你骨子里还憋着股倔强劲儿嘛,这么折都折不断哪?”慢吞吞地走上前来,七十六低头看着扑跌在石床上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的室友,使坏地用手拍拍他痛得抽搐的面颊,嘴里说着风凉话:“小老弟,挺着点,这只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长着,我还指望你能给我做伴解闷儿呢!”
虎娃蜷着身子,把头埋在臂弯里,闷闷地磨着牙,双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暗地里把心一横:他一定要出去!只有出去才能见到丫头,才能放心……
见这小子闷着声、多了几分隐忍,七十六鼻子里哼哧着,不忘在人伤口再洒一大把盐:“小子憋什么气?还不死心哪?像你这样不死心的人以前有过那么几个,到了后来,不是疯了就是傻了,要不就是被狱卒用酷刑严惩致死,最惨的是,这些人成了死尸还不能出去,都给埋在地穴最底层,死后连魂都给困在这里。我劝你啊,最好死了这条心!”他又躺下身去,闭上眼准备再睡一觉,神色间满是无奈,“阳城这地方不分白天黑夜,你只管睡足了,等人送来吃的,吃饱了再睡,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明天、没有什么未来,就傻呆着等死……”
叹了口气,七十六又道:“这里的囚徒九成九都死了心,除了……”顿一顿,七十六的脸色突然变得复杂难懂,像是被什么事触到内心深埋的那段回忆,他叹息着:“除了天底下最傻的傻瓜!自打那傻瓜进了这里,就一心想要逃出去,每天都在甬道里瞎转悠,逃了数百上千次都没能逃成,反倒日复一日地在迷宫幻境里逐渐迷失了神智,如今他连自个是谁都记不清了,脑子里只残留下了逃跑的念头,每天都在重复逃跑的举动,真是个……冥顽不化的蠢东西!”
“逃了数百上千次都没能逃成?!”虎娃脑海中突然模糊地闪过一个画面——发着白雾雾的光的镜子里,似乎有一片林子,林子空地上似乎还有……还有什么呢?为什么他的脑子里突然变得混沌一片,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击过,连回想事情都觉得头好痛!
迷宫幻境?!难怪这里的人即使打开了石室的门也不想逃,因为他们知道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逃出去,只有、只有虎娃,只有他一心想要逃出去——置身在活死人墓般的地宫里的他,对外面的某个人还有一份斩不断的挂念情怀!
“在迷宫幻境里逐渐迷失了神智?!”
心口莫名地揪痛,他仿佛预见到自己还是独自挣扎在黑暗的地宫中,举着双臂努力地想要撕裂黑暗,重见光明……脑海里想象的画面突然切换,他又恍惚地看到自己独自在黑暗的角落里、用石子默默地往地上拼凑字体,反复拼凑着他心中挂念的人的名字——似曾相识的情景,亦真亦幻!
刚才在甬道里转悠了一次,没有找到出口,他却丢失了一些记忆!
最后拼凑不出心中惦念之人名字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他自己?
“没有人能洞察迷宫幻境的奥秘!”七十六起身绕石室走了几圈,又拖着懒洋洋的脚步,走回自己的床铺前,躺下身去,闭上眼准备再睡一觉,神色间依旧满是无奈,依旧重复说着刚才说过的话:“阳城这个地方,不分白天黑夜,你只管睡足了,等狱卒送来吃的,吃饱了再睡,对于囚徒来讲,这里没有什么明天、未来,就傻呆着等死,除非……”
“除非什么?”对方两次提到“除非”,虎娃霍地扭头盯住了他,心头燃起希望的火苗。
七十六从衣襟内掏出一张破旧的羊皮纸,道:“那些个不想让了无生趣的囚徒主动去寻短见的狱卒,给阳城里头每一个囚犯发了一张这样的羊皮纸,纸上画了些叫人很难看懂的坐标、符号,每个月都会让所有人带上这张羊皮纸去那间最大的石室里头集合,让囚徒分批进入阳城迷宫幻境的中枢地带,谁能破译羊皮纸上的坐标符号,顺利走出迷宫,狱卒会视其为刑期已满,就会爽快地让这名囚徒离开阳城、重获自由!
“不过,直到现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能看懂这羊皮纸上的符号标记,这玩意就像天书,凡人想看懂天书,简直比登天还难唉!”
羊皮纸晃动在眼前时,纸上像是有只只蝌蚪在顽皮地跳动、游移于水中,这样的符号看得人眼花缭乱,确实很难破译。
七十六捧宝似的捧着这张羊皮纸,愣愣地瞅着,呆呆的模样既可笑又可怜。
虎娃默然盯着他,看他瘦骨嶙峋的体态、蜡黄的脸色、黯淡失神的目光,他的心绪莫名复杂——落得如此下场,是这个男人自己作的孽,还是他罪有应得?虎娃看着看着,心头便觉压抑得慌。
在阳城之中,倘若没有逃生的方法,他最终也会变得与城中所有囚徒一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石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轻微的鼾声,七十六又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