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慌了神,抖着手在炕角堆的成品中寻出那双三寸弓底绣花鞋,塞到丫头手中。丫头低着头匆匆走出石屋,将王管家咒骂的语声远远抛于身后,她才伸手擦去眼角泪珠,颦眉愁叹一声。
走到彩云阁,踏上红绒毯,几枝红梅婷婷于雕鹣户前,袅袅檀香缭绕于红梁、青纱、云屏、晶帘、玉床,沁人心脾。此处与石屋有着天壤之别!
“大夫人、大夫人!”
丫头拘谨地站在门外,低头轻唤,声落半晌,不闻有人应答,她缓缓抬头,偷瞄一眼,见大夫人房内空无一人,踌躇片刻,惴惴不安地走了进去。
把新鞋放到书案上,匆忙转身欲走,梳妆台上一支蝴蝶形的金钗却牢牢吸住了她的目光,脚步挪移到梳妆台前,她伸出手来捡起金钗把玩着,脑海里浮现了那只与雪花共舞的紫蝶,那只蝶儿很美,是一种虚幻之美,梦般难以捕捉。轻叹一声,她抬眼望向梳妆台上那面菱花镜,朦胧的铜镜中倒影着她清秀的容颜,也映出了她身后——另一道人影!
手中的金钗“啪嗒”跌落在地上,丫头惊呼一声,霍地转身,圆睁了杏眸,瞪向方才映入镜子里的那道清瘦身影,那人竟是——
“员、员外!”
覃员外刚从屏风后转出身,就见一丫鬟鬼鬼祟祟在他夫人房中打转,他冷哼一声,正想唤管家来将这丫鬟严惩,却在看清丫鬟的容貌后改了主意——没想到自个儿府内竟有这么一个清秀可人的丫头,赏腻了扑脂抹粉的妖娆女子,看到这丫鬟,覃员外眼中异彩一闪,清癯面容上,泛了笑,问道:“告诉本老爷,你叫什么名字?”
面容清癯、年届不惑的员外郎,和颜悦色时,颇有几分亲切感,丫头心里的害怕减少了些,低了头、蚊鸣似的答:“奴、奴婢没有名儿,以前家中爹娘都唤我……丫头。”
“你抬起头来!”
主子有令,丫鬟自然不可违抗,忐忑地抬起头,看到员外郎笑眯眯打量着她,她几分莫名,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你,可是怕本老爷?”
主子笑颜越发和蔼,丫头呆呆地看着他,心头微微一动:家中长者都是这般和蔼可亲的吧?
“不要怕,来,让本老爷看看,你笑起来的模样!”见这丫头眼中浮了一丝孺慕,覃员外越发放缓了语气,眯着眼笑,几绺青须盖了嘴角几分玩味。
面对主子,丫头无法放松自己,依旧惶惶的、怯怯的,不敢失了做奴婢的分寸,更不敢笑。
覃员外俯身捡起那支金钗,递给了她,“喜欢,就拿着。”
“不、不……”双手一颤,她不敢接,却已被他硬塞到了手里,“拿好喽,这是本老爷赏赐给你的!”
主子的打赏,当丫鬟的不敢不接,蝴蝶金钗接到手里,实是烫手,却也受宠若惊,她小心捧着,看钗上缀的精巧蝴蝶,看着看着……忍不住的,弯了嘴角,一笑……
“巧笑倩兮,可人儿的孩子,往后,就叫你小倩,如何?”
覃员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里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丫头毫无警觉,反而开心地笑了,“丫头……不、不!小倩谢主子赐名!”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往后,她就叫小倩了!
覃员外还盯着她看,看得人有几分不自在,小倩便急急地道:“主子若无吩咐,奴婢先出去忙了。”
“明日……”覃员外心里头琢磨一阵,道:“明日午时,你再到此间来,本老爷有话与你说!”
“嗳?”明日不正是员外郎纳妾之喜吗?为何唤她来?小倩愣了愣,心中虽疑惑,却又乖巧柔顺地点了头,怯懦应答:“是,老爷。”
“去吧。”覃员外挥一挥手,小倩低着头、小碎步地跑下了楼。
匆匆回到下人住的那片石屋,婆婆见她手里多了一物,竟是一支纯金打造的蝴蝶钗,心中吃了一惊,急忙追问一番,得知是员外郎的赏赐,婆婆眼底几分隐忧,看着这丫头出落得越发清秀、标致的容颜,叹了口气,劝道:“把钗放回去吧!那是大夫人的东西,若是被大夫人知晓老爷将她的钗送给了府里头一个丫鬟,大夫人责罚下来,丫头你可担待不起呀!”
“这、这……”小倩着实喜欢这支蝴蝶钗,才贸然收了此物,如今拿在手里,心里头却也越发不塌实,又听婆婆苦口相劝:“咱们做下人的,有些东西不该碰的,就不能碰,不可逾越本分!丫头,这东西你若拿了,怕是场灾祸!快!快快将它放回原处去!”
“嗳、嗳!”
小倩手心里攥出一把汗,真不敢得罪了脾性刻薄刁钻的大夫人,这就匆忙走出石屋,急急折返小楼那头。
刚到楼梯口,却听楼上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传出,侧耳聆听,楼上房间里确实有人在争吵,听声音,似乎是覃员外与大夫人发生了口角,正在房间里头争执不休,越吵越激烈,越吵越大声,有几句吵骂,清晰传入小倩耳中——
“本夫人容你纳了几房小妾了,这第九房,说好了是纳巾儿,你个老不羞,竟然改了主意?!”
覃柳氏一派母老虎作风,此刻倒来了河东狮吼,更是厉害,震得楼板都颤了颤。
“巾儿是你一手调教的丫头,死眉死眼的,长得又不好看!说好听了是给老爷我纳妾,说难听些,你个恶婆娘是派了个盯梢的来!”
覃员外也是冒了心火,声音虽不大,火气却也不小,与夫人是针锋相对,毫不让步。
“不盯着你,你个老不死的成天往外头野,说什么应酬,不就是风月场里‘赏花’、‘折花’吗?这些庸脂俗粉,你也好意思纳进门来,这都纳了几房了,还不嫌够?”
“哪个婆娘如你这般?丈夫纳妾都要管!小心眼,本老爷要不是看在丈人面上,我就、就……”
“就怎样?休妻是吧?你敢!我爹爹可是大官!”
“我娶的是你,不是你爹!七出里,你犯了两条,嫉妒又无子……”
“好啊,你今儿个可算把心里不满全吐出来了,姑奶奶死心塌地伺候你这么些年,你个死没良心的,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你敢、你敢休我,我叫爹爹整死你!看你这员外郎还能逍遥……”
“恶婆娘!本老爷忍你很久了!你说、你自个倒是说说——这几年你生不出一子半女也就罢了,本老爷纳几房小妾,你就管着那几房,每日欺负这房又欺负那房,硬让她们喝下药,弄得本老爷至今膝下无子!本老爷如今只不过想纳个府里的丫头,你又不依不饶来撒泼!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姑奶奶看你个老不羞是整日作死来的!给你精挑细选个丫头巾儿你不要,非要纳个下人屋里的小丫鬟,还把姑奶奶的蝴蝶金钗都送给了这贱婢!还赐了个名儿给她,叫什么来着……小倩?!姑奶奶今天倒要看看,那个不害羞的小妖精凭什么骑到姑奶奶头上来作威作福!”
“是你个恶婆娘骑到本老爷头上作威作福!你、你、你……你给我站住!你想做什么去?”
“做什么?本姑奶奶今天非要弄死那小妖精!让开,老不死的,给我让开!”
“站住、你给我站住——”
激烈的争吵声,从房门被撞开的一瞬,戛然而止!从门里吵出的两人,拉拉扯扯、扭麻花似的揪打在一起,一个要往楼下冲,一个硬拦着不让走,拉扯的动作越来越剧烈,猝然——
砰的一声响,紧接着是“咕咚咕咚咕咚咚”一连串的声响,震在楼梯上,与覃柳氏拉扯扭打中的覃员外,脚后跟子踩空在楼梯上,脚下一虚,重心不稳,整个身躯如滚筒般横侧着滚下楼梯,后脑勺重重叩地,两眼泛了白。
“呀、啊——”
一声尖叫,站在楼梯口的小倩,骇然看到仰跌于地的覃员外后脑勺子淌出了一大滩血,思绪有一刹那的空白——他昏厥了?还是摔死了?缓缓的,小倩抬头看向楼梯上的大夫人。
覃柳氏愣在了楼梯上,两眼发直,呆呆地看着滚下楼梯后动也不动了的丈夫,浑身突然发冷地颤抖起来,眼前仿佛看到了衙门公堂上那闪着血光的巨铡——她闯祸了!一个弥天大祸!该怎么办?怎么办……
又惊又怕又急,眼珠子乱转起来,覃柳氏突然瞄见了站在楼梯口的小倩,看到丫鬟模样她手中还持了一支蝴蝶金钗……看到被自个儿丈夫送出去的那支金钗竟握在这丫鬟手里时,覃柳氏突然伸出手,直直地指出了小倩,口中凄厉的声声尖叫:
“来人哪——快来人哪——”
“奴婢杀主子了——”
“快来人——捉住这贱婢——”
“快捉住她——”
凄厉的呼喊声,响彻整座员外府,被覃柳氏指住了的小倩脸色刷白,心口发寒,猝然意识到自己如若不逃,黑锅就得背到她身上了!
逃?对!逃!逃离员外府!逃离太平小镇!
从震愣中回过神来,撒手丢下那支金钗,小倩飞快撒腿就跑,心惊胆战地跨过横躺于楼梯口的覃员外,仓皇奔向员外府的后门。
院落后面那道狭窄的木门紧闭着,院子静悄悄的,静得令人窒息!小倩以极快的速度冲到院子里,这时,彩云阁那边忽然炸响护院壮丁的声声惊呼,尖锐的呼声如刀般刺入云霄,既而高低、粗细不等的嘈杂声浪像煮开的水般沸腾起来。
与此同时,小倩又听到阵阵杂沓的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清晰,每一声都像是狠狠踩在她的心坎上,过度的恐惧令双手不停地颤抖,门闩拨了许久仍未拨开,踩得重重的脚步声却已近在咫尺!
小倩眼中涌出了泪,拨闩的手已划开道道血痕,心中在不停呼喊、乞求着:门啊,快开吧!求求你,快开!快点啊,快开……
咬牙用力把门闩一拨……
咯吱、咿——呀——
令人牙床发酸的响声中,那扇木门终于被打开了,门外呼啸的北风卷了进来,几乎将小倩刮倒,用牙齿咬住下唇,她低着头奋力冲入寒风、冲入冰天雪地之中。
在穿出那道狭窄的木门时,她耳畔清晰地听到一只默然站立的它隐约发出了一阵讪笑声。
笑吧!这么多年为奴为婢的辛劳,竟连一只寒酸的包袱也未换得,带着两袖寒风,她奋力冲出门外,一头扎进寒风呼啸的冰天雪地里,两脚陷入了泥泞之中,艰难蹒跚了几步,眼前忽然一暗,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视线,一抬头,她便看到手持木棍的护院壮丁、横眉怒目挡在面前,臂粗的木棍子,被他高高抡起,在她抬头看他时,他咧嘴狠笑,手中木滚狠狠敲落下去……
小倩脑门子上一痛,似有冰凉凉的液体滑落,血色弥漫在眼前,耳朵“嗡”的一声响,身子便软软倒了下去……
“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覃柳氏追出门外,用脚狠狠踹了踹晕厥在雪地里的人,看白雪中几点惊心的猩红之色,抡出棍子的壮丁有些怕了,急忙俯身探了探那丫鬟的鼻端,感觉冰凉凉似没了气息,吓得倒抽一口凉气,颤声道:“这、这丫头也死了?!”
“管她死没死!赶紧将她搬回房里头,唤巾儿来,给这贱婢换上新嫁衣,再去订口棺来,员外郎没气儿了,赶紧去收拾收拾!”
覃柳氏不愧是毒硬了一根心肠的,两条人命横在眼前,她嘴角竟是一丝冷笑,茶壶状叉腰指令下人赶紧办事:“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多叫些人手来张罗?赶紧再派人去我爹爹衙门口走一趟,就说员外郎刚纳的第九房小妾——小倩克夫之相,新婚克死了丈夫,自个儿愧疚撞头在墙,给老爷殉葬了!”
“夫、夫人……”壮丁心中惴惴不安,“要是县太爷来问……”
“就照我说的办!”覃柳氏冷笑,“我爹爹官职可比他大,他真要来走过场、例行公事,就将这贱婢连棺一交给他,由他处置去!”
小倩倒在地上时,还有些知觉的,隐隐听得这番对话,想挣扎着站起,却怎样也提不起力气,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抬进了屋,身上的衣物被换过了,有人在她身上加了件红嫁衣,而后,她听到重重的落棺声,被人推进棺中之前,她嘴里像是被灌进了苦药,五脏六腑如火烧一般,渐渐的,连这仅存的一点知觉也消失了,魂魄涣散,飘飘然,飞渡虚无飘渺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