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想必已死了很久,肉身腐烂,余下的只是一具骸骨!
他怔怔地看着这死人,脑海里只浮现一个字——鬼!
是婉妹的魂魄来缠他了?!
是婉妹临死前还记恨着他——若不是他平素霸道的禁锢、总约束她出门、总不让她冲旁的男子笑,她那日才负气离家,才令家中恶仆有机可趁,将她拐卖到了梁城、才害得她沦落风尘,付出一切,盼不回所爱的陆姓书生,在绝望之中悬梁自缢……
是他!都是他——害了她!
他想逃离这间诡秘的小楼,偏偏两只脚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拖住了,动弹不得!
一股阴寒的风从屋子底下冒出来,原本裹住骸骨的一袭彩锦宫装,被风一吹,一片一片凋落下来,像彩蝶一样漫天飞舞,煞是好看!
李之仪脸上失了血色,整个人已完全骇呆了,两眼发直地看着悬在梁上的那具森森骸骨,它居然在挣扎、扭动,试图挣脱套在颈部的绳索!
画上的字不停地滴落血渍,屋子的窗户被风撞开,吱呀、吱呀地摆动,一股股阴冷的风在壁缝中穿梭,摩擦出奇异的声音:似低吟、似轻叹、似哀泣……
火折子光焰飘曳着,猝然被风吹灭,屋子里一暗,所有怪异的声音霎时消失!
“婉妹?婉妹……”
他哭也似的呼唤,颤着手,重新擦亮火折子,再看这屋子,窗户仍关得紧紧的,梁上空无一物,连画上的血字也消失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他的指尖已在发抖,眼角睁裂,眼神儿已有些不对了,似濒临疯狂,小楼里分明再无异样,他还在死死盯着屋顶横梁,胸口剧烈起伏,猝然——
噗!
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出,苍白的脸上一抹扭曲的笑,凝住自嘲与悲怆,剧咳声中,他吐血不止,充满血丝的眼里却染上一丝疯狂……
“何婉儿——”
“何婉儿——”
“何……婉……儿……”
“……婉……儿……”
当李府西院爆出一阵疯也似的狂呼狂叫、狂哭狂笑声,惊得下人们匆忙披衣奔出房门、火烧火燎奔往西院查看时,李府前门悬的辟邪之物猝然不见了,一抹纤弱的身影,由门里走出,大门上的两只灯笼摇晃,淡淡光晕照着那人的脸,右边面颊纹的一朵小小含苞的粉莲,似被划开,绽了莲心般千瓣相叠,衬着凝雪般白得异常的面颊肌肤、红色瞳人,银色的发,透着股浓烈的妖气——正是小倩!
她手中挽了只小小的包袱,走出门时,仰头看了看天空——东边正吐了一丝鱼肚白,破晓的曙光一缕,照到她身上时,银色的发猝然恢复成青丝柔亮乌黑之色,妖异红瞳也恢复了秋水明眸色泽,孑然一身,出了李府大门,她脚下突然一顿,看到门前停来一辆马车,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站在马匹前方,手挽缰绳,脚下踩碎了一只辟邪用的钟馗小像,马夫小子目光炯炯地看着门里走出的她,憨憨地一笑……
“虎子……”
小倩看到他时,眼眶一红,本以为自己泪已流干了,哪知眼中竟又扑簌簌落下泪,滚烫的泪水划过脸颊,竟似清露泣香的微红,缓和了苍白之色,心口亦是一暖,余温犹在,她忽然又有了活过来的感觉,迎着他灼烫凝视来的目光,她如小鸟般的飞快奔了过去……
阵雨过后,空气清新,乍暖还寒之季,透了一丝凉意。稀薄的云层飘散,一轮金乌斜倚西面山头。
临近黄昏,农家竹舍炊烟袅袅,几个小童在纵横的阡陌间嬉戏玩耍,田间地头还有几个农夫挥着锄头、镰刀,耕田劳作。
一片黑影掠过地面,一位老农挽巾擦拭汗水时、直起腰来抬头看看天空,晚霞绚烂的天边,一只苍鹰从远方飞来。嬉戏的小童叫嚷着指向天空——
鹰,在空中盘旋。
这时,一辆轻便的马车悄然经过村口,停在村落里唯一的那家茶铺子外,赶车的小马夫一身粗布衣衫,头戴斗笠,帽檐低压遮了大半张脸,挽住缰绳将马车停靠住后,他往茶铺里头望了一眼。
乡间茶铺,以草席、竹木搭建,简陋、朴实,平素只供路人歇脚纳凉,生意甚是清淡。不知怎的,今日却不同以往,小小的茶铺,几张旧桌子、长板凳上围坐了十几个人,店家忙着提了只大茶壶往大碗里添茶水,端上几盘馒头、几碟花生米。店里这么多客人,竟是从四面八方聚来捕头、公差,途经村口,歇脚于此,三三两两围坐一桌,喝茶解渴、并低声交谈。
农家村落极少有这么多外乡人聚来,赶着马车刚到茶铺前的小马夫留意了一下,见茶铺里的这些人身着劲装、挂了腰牌、佩带铁尺、刀剑等兵器,像是衙门捕快。茶铺外几匹马正在马槽内饮水嚼草,满身的泥尘,蹄钉磨得锃亮,似已赶了不少路程。只是不知这么多公门中人都在不足二十户人家的村落碰头,所为何事?
小马夫犹豫着,不敢贸然入内,先跳下车来,将马车赶至马槽那边,长途跋涉后的马已是饿极,一头扑在槽内,嚼食干草。马槽正临茶铺东面一扇小窗,几个精瘦干练的捕快围坐在临窗那一桌,相互争论着什么。
小马夫悄悄凑近窗边,蹲在墙角,斗笠盖到脸上,像是困乏了想打个盹儿,窗子里的谈话声却字字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里——
“听说了没?西关知州李之仪李大人一晚之间撞邪发了疯……”
“这事可真邪门!听李府的人说,李大人那晚撞见了脏东西,受了刺激,神志昏聩,半疯半癫!”
“唉、唉!还不是娶了个不祥的女子,才闹出这样的怪事……”
“听知州衙门里的衙役说,那女子是冒充何家千金来骗婚的,她原本是梁城覃员外的第九房小妾……”
“哎呀!说到梁城那个覃员外的第九房小妾呀……啧啧!那真是个不祥的女人,新婚夜里克死了丈夫,又被卖到青楼里头,还跟个死人成过阴亲,李大人怎么招惹了这么一个妖精?”
“说了是冒充何家千金,骗婚的!要不然,哪有人敢去娶她?况且还是名门望族、年少有为的李知州!”
“这下可毁了!疯也疯了,还论什么官场前程?李家和何家便寻名医都没医好,这人整人疯言疯语,郎中断言他咳疾加上失心疯,活不过今年立夏哪!”
“他哪是撞了邪呀!依我看,李大人是被人陷害、活活吓疯的!”
“你是说……那个妖精害了李大人?”
“你说呢?要不然,知州衙门为何要悬赏缉拿她?我等又为何千里迢迢跑到昆仑附近……”
“不就是图那赏金嘛!何府往知州衙门里砸下大笔银票,重金悬赏,各地捕快齐皆出动,看谁有那本事先逮着那小妖精,犒赏就到手咯!下半辈子吃喝不用愁!”
“除了那妖精,知州衙门还通缉了一个马夫小子,说这人极可能帮着那妖精跑路,只要逮着马夫小子,那妖精准跑不了!”
“大伙儿都猜这二人人生地不熟,别处不会去,只会返回梁城,或是隐居到附近的村落……”
“莽莽昆仑,想找个隐匿红尘的世外桃源,二人逍遥过活,不成神仙眷侣,也要成一对苦命鸳鸯!哈哈!就看众兄弟的表现,谁先抓住这对鸳鸯,赏金就到谁手!”
“对对对!快吃吧!别磨蹭了,吃饱喝足,赶紧四下里打探,我就不信抓不到这二人!”
“吃吃吃!赶紧吃!”
谈话声稍歇,窗子里又响起杯盏、碗筷交错的声音,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那里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窗外,蹲在墙角的小马夫可算听了个真切明白,扶一扶斗笠,站了起来,走至茶铺子门前,也不入内,招手示意店家上前,抛几个铜板,让店家包了一包干粮给他,再端出一碗酸梅汤来,他便双手接来,返回马车那边,冲车厢里头轻声叫唤:
“丫头,渴了不?快将这碗酸梅汁喝了吧!”
掩着车厢的那层厚布门帘微掀,从里头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接过车夫手中那碗酸梅汁,门帘垂下。
俄顷,门帘再度微微掀起,仍是那只纤纤素手,捧着余下的半碗汤汁,探出车厢外,车内传出小倩的语声:
“丫头喝不完这一大碗,余下的,虎子你代我喝了,可好?”
小马夫憨态可掬地露着两颗小虎牙,乐呵呵点个头,接过碗来,咕咚咕咚,饮下半碗酸梅汁,酸甜爽口的酸梅汁滑入喉中,那滋味固然美妙,却远远不及碗口吻染的一缕如兰幽香。
饮这半碗汤汁,恰似贴吻了丫头唇瓣的芳香余温,与众不同的滋味,虎娃尝来,亦多了几分甜蜜。
看着他将汤汁饮完,车内的小倩又伸出手来,白皙纤秀的手指,捻着一条浅色素帕,贴心地擦去他唇边沾的一点残汁。素帕轻柔地擦过嘴角,虎娃眼睛都笑弯成月牙儿似的,极是满足、很是幸福。
“为何……不入茶铺内歇一歇?”小倩在车厢里头,觉察了茶铺里一丝异样的氛围,关切的问。
擦一擦脑门子渗的汗珠,虎娃翘首看看天色,摇头道:“干粮也备好了,咱们再赶一程,穿出昆仑山脉,就是异域风光了!”
小倩在车厢里头“嗯”一声,垂下了帘子。
虎娃把碗还给店家,坐上马车,一抖缰绳,驱车绕过村口,往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