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轻颤,点落心头,连着心弦也被拨颤了一下,李之仪望着近在咫尺的一双妩媚之中却似锁笼了雾色烟光的勾人眼眸,朦朦胧胧的,叫人看不穿也看不透的种种心思绵绵密密织于其中,只在雾色表层浮出些些孤独幽怨。
“想跳出染缸又有何难?不当这花魁,不曲意逢迎、不弹这靡靡之音,还个自由身又有何难!”李之仪从衣襟内取出一物,一层一层地剥开裹在外面的绸布,口中缓缓道:“及早抽身总比所托非人好得多吧?”说着,将绸布里的东西举了起来,搁到“香尘”眼前,正想问些事儿,忽觉身旁侍婢秋菊见了此物、浑身一颤一僵,盯着他手中那只金镯子,瞳孔猛然收缩,呼吸一滞,而后飞快地抬袖掩住欲脱口而出的一声惊呼,起身退了两步。
这个反应不太寻常!
“看来姑娘的随身侍婢认得此物!”将陆姓书生那里得来的那只金镯子递到“香尘”眼前,李之仪问:“姑娘可还认它?”
“一只金镯子?”美人接过手来,一番把玩,啧啧道:“凤口衔珠,这镯子价值不菲嘛!莫非公子想赠予此物,与小女子订情?”若要说只是打赏,何须如此贵重之物?“香尘”自作多情,错以为这位温和含笑的贵公子也觊觎花魁美色、对她有所遐想!
美人笑开颜,正喜不自禁地把玩着那只金镯子,还想将它戴到自个儿的手腕上,李之仪却飞快伸出了手,拿回了那只金镯子,持于手中。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香尘”的眼睛,一字一字问道:“你当真认不得这只镯子?”见她茫然摇头,他又问:“那你认不认的一个姓陆的书生?”
“姓陆的书生?”美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青楼里来来去去的客人可多了,小女子如何能记得每位公子姓甚名谁呀?”
“那位陆姓书生说他进京赶考时,所需的盘缠银两,都是梁城勾栏院中一个叫‘香尘’的姑娘赠予的!”
“什么?!”听这位公子执意向她质问另一位公子的事,还说她给了人家盘缠,美人可有些恼了,“小女子可不会做这等蠢事!把卖笑得来的钱给个酸丁?酸丁要是金榜题名,哪还会来娶风尘女子?这好不容易挣来的钱,不就白白丢了出去,竹篮打水一场空嘛!”
这新一任的花魁可不同以往,十分的称了老板娘心意,竟也是个懂得趋炎附势、权衡利弊的,平日里察言观色、心府颇深,在大染缸里求生存,这位可不是容易被感情冲昏了头的主!
“当真不认得?”李之仪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
“不认得便是不认得!公子拿这一只镯子来我房中百般质问,是何缘故?”
迎上李之仪凝注的目光,美人挑了眉梢。
看她神色不似有假,李之仪略感失望,本想收回镯子起身告辞,心中却仍有不甘,细细一想,又问:“不认得陆姓书生也罢!姑娘可认得鸳鸯镇的冯家?冯家有二仆——阿福、阿财,一个笑脸圆圆、一个火暴如牛……”
“你这人真奇怪,本姑娘都说不知道了,还尽说些让人摸不着边际的话!”美人儿气极反笑,“公子可是无聊得紧,学人家当官的开审当玩家家呢?”
碰了一鼻子的灰,又遭美人调侃,李之仪讪讪一笑,“如此,叨扰姑娘了!李某告辞!”问完这几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他当真说走就走,美人目瞪口呆,眼睁睁看他起身离席,这就要开门走出去,一旁默然许久的侍婢秋菊突然开口唤住了他:“且慢!”
李之仪回转身来,讶然看了看这毫不起眼的小小侍婢——她若不出声,他还当真忘了此间有这个人的存在。“何事?”
秋菊目光闪烁,言辞吞吐:“奴婢若说能解公子心中疑团,公子可如何谢奴婢?”
李之仪两眼一亮,盯住了秋菊,毫不犹豫拍下那只镯子,道:“你若真能解我心中疑惑,这镯子就当是谢礼,李某再给足纹银百两,送于你!”
秋菊腾然脸泛红潮,亦惊亦喜,连“香尘”也不禁低呼一声——当真是一掷千金!这位公子出手如此阔绰,莫非真个来头不小?“香尘”心念一动,此刻只急着在盘算,怎样才能不让个侍婢专美于她之前、分了她这碗羹!
“公子!”赏金如此丰厚,秋菊如何抵挡得了,这便开了口:“你带来的那只镯子,奴婢曾亲眼见过!”
“在何人身上见过?”李之仪重又落了座,目光只瞅着秋菊,急急追问。
“在香尘姐姐身上见过!”秋菊此话一出,“香尘”愕然用手指了指自个儿,“我?”
“不!不是姑娘你!”秋菊却摇了摇头,道:“姑娘你如今这花名,是当选为新一任花魁后,嬷嬷赐予的,而‘香尘’这名儿的真正主人——却是上一任花魁!也就是尘香阁原先的主人!”
“上一任花魁?那不就是……”美人倏地住了口,似有忌讳,不敢去提上一任花魁之事,却也有所耳闻。
李之仪听到这里,心里有些明白了,“这镯子是原先那位叫‘香尘’姑娘的随身之物?”
“不错!”秋菊眼馋那只金镯、更惦念着客倌允诺的百两纹银,也顾不得许多,直言不讳,“香尘姐姐身上原本藏着一对儿金镯子,奴婢也曾是她的随身侍婢,亲眼见她藏的那双金镯子,与公子手中这只一模一样!”
“那她如今人在何处?”既然镯子没有认错,那么婉妹当真……他脸色急变,紧盯着秋菊。
见这位公子要吃人似的瞪着她,秋菊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她、她……她如今……”
砰!一拍桌子,李之仪急喝:“快、讲!”
桌子“砰”的一响,秋菊吓了一跳,叫出声来:“她死了!香尘姐姐数月前就在这楼中悬梁自缢了!”
“胡说!”李之仪神情震怒,扣着那只金镯、猛拍桌子道:“满口胡言!本官一字不信!”
他怒极冲口道出“本官”二字,“香尘”惊呼一声,秋菊直吓得“扑通”跪倒在地,急道:“奴婢字字属实!绝无半句虚言!”说着,竖掌对天赌咒发誓。
李之仪渐渐冷静下来,平复了一下情绪,坐回椅子上,沉着脸道:“她是如何进了勾栏院?如何死在这楼中?你一五一十道来,如敢欺瞒本官……”
“奴婢不敢!”屡受惊吓,秋菊哪还敢欺瞒半分?这就哆哆嗦嗦跪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将何婉儿三年前被歹人拐卖到梁城勾栏院,被老板娘赐下花名,从此以“香尘”的身份落脚于青楼。三年里头她忍辱偷生、盼着家人来寻、却久等不到,初时想逃又逃不出嬷嬷手心,沦落风尘三年,已无颜再见家人,便认命留在楼中当了花魁红牌,倚楼卖笑、迎四方客,直到邂逅陆姓书生,二人两情相悦、私订终身,香尘日也盼夜也盼,盼书生进京考取功名后风光归来……
“哪知香尘姐姐没盼到书生归来,已被嬷嬷卖身与赵老爷,她羞愤难当,在赵老爷亲来接她那日,便悬梁自缢,死在尘香阁中!”
秋菊一番哭诉,李之仪直听得两眼发茫,呆坐半晌,颤唇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婉妹若是死了,那、那本官娶进门的……她又是谁?她又是谁?”
“大人,小女子虽未见过婉姐姐,但嬷嬷说我与她,容貌七分相似,这才选我为楼中花魁,赐名为‘香尘’,其实小女子不是那个‘香尘’,小女子本名叫云香!秋菊刚才说的,也确有其事!这红楼本是尘香阁,因楼中吊死过一位姑娘,嬷嬷才将它重新休憩,以大红喜庆之色,掩了死过人的晦气……大人?大人?您可听清小女子在说什么?”
美人慧黠,改口叫了他一声“大人”,他茫然转动目光,看了看如今这个名唤“香尘”的美人,定定地看着,看她嫣然巧笑,娇媚如当年的婉妹……“你与她,果有几分相似!”
“都说这世间有三张面孔,与自己长得相似!”心府极深的美人眨眨眼,巧笑嫣然,“听大人方才喃喃自语说什么‘她又是谁’?莫非,婉姐姐死后,还有人在大人面前冒充她?”
一听婉妹已死,李之仪如瞬间遭受重创,乱了心,脑子里也一片混乱,茫茫然似六神无主,“咳、咳……”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伴随着胸口撕裂般的痛楚,却在瞬间激醒他的神智,回过神来,他把目光转向了秋菊,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你见过婉妹她身上藏的一对儿金镯子?”
“是、是……”看这人剧咳一阵,眼睛里都浮了血丝,神情骇人,带着质疑的目光紧盯着她逼问,秋菊心慌慌,“香尘姐姐曾将其中一只金镯给了陆姓书生,当作订情之物;另一只,似乎给了一个新来的丫头……”
“丫头?”李之仪声色俱厉,紧迫盯人,“她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模样,是何来历?”
“她、她、她……”秋菊脑门子上一层冷汗,哆哆嗦嗦,道,“她叫小倩,本是覃员外第九房小妾,新婚克死了员外郎,覃家大夫人本是要将她推入棺中陪葬,不知怎的,竟被她逃了出来,半路被地痞拦截,卖入勾栏院,香尘姐姐临死,最后见的一个楼中姐妹,就是她!香尘姐姐死后,奴婢还见她悄悄藏起那只金镯子……这妖孽,到哪都招晦气!”说着说着,秋菊来了气,竟忘了害怕,啐了一口,越说越激动:“她一来,香尘姐姐就死了,赵员外可是花了大把银子的,人一死,他怎肯善罢甘休?嬷嬷那夜本想将她送人,平息赵老爷怒火,哪知这丫头……”
“住口!”冷凝凝的一声喝,却出自美人口中,“大人问你那丫头长什么模样,谁让你碎嘴说这些有的没的?嬷嬷办事,你也敢在外人面前罗嗦!”一个下马威,好叫这奴婢认清身份,别老是喧宾夺主,抢在主子面前与客人说三道四!
秋菊语声一噎,心中是气是嫉,却不敢形于颜面,忍气吞声,只道:“姑娘说得是!”想了想,又道:“小倩那丫头,容貌长得与香尘姐姐八相似,许是瞧来如双生姐妹般亲切,香尘姐才在临死前,将仅剩的那只镯子赠给了她,还托付她如能离开青楼,就去一趟西关‘聊’地鸳鸯镇中,见一见久别的何家人……”
听到这里,大致明白了些,回想今日初到梁城,馄饨铺外、莲花棚中听那说书的调侃覃员外第九房小妾,以及听书的众人哄堂大笑、嘲弄之声,再想到自己极有可能娶了个已嫁过人夫、又遭世人耻笑的克夫不祥之女,李之仪闭目咬牙,闷咳声声,似心中郁结已深——婉妹已死,自己所娶又非给良女!双重打击之下,实难消除悲愤怒恨,面容抽动,他涩哑开口:“你还记不记得……这个叫小倩的妖妾,容貌上有何特征?面颊可有纹莲?”
“纹莲?”秋菊愣了愣,细细一想,“呀”了一声,道:“香尘姐自缢那晚,嬷嬷想让小倩随了赵老爷,她不依,竟用剪子划花了自己的脸,右边面颊落下了一道伤疤,破了相就被嬷嬷赶到柴房干下人的活,直到被远道而来的冯家两个仆人赎身,送往冯家成阴亲……”
“够了!”不想再听下去,李之仪一想到冒充婉妹的那个覃府妖妾右颊上纹的小小一朵半开粉莲,就恨不得撕开那张谎言编织的假面目,看清这妖妾是如何魅惑世人,让他傻傻的、被她所迷,竟误将她当作婉妹,不仅欺骗他,还玷污了他对婉妹那份唯一的最真的情感,而今还娶她入门!真是……该死的女人!
心中煎熬,冰火两重天一般,他的心,一半被恨吞噬、一半被悲伤浸透,喉头沙哑,道:“你若说得字字属实,就带我去见见死去的……人!”
去见死去的人?难道要她去死?!秋菊大惊失色,吓白了脸,说不出话来。她侍候的美人却镇定自若,眼中还有几分盘算,悠悠开口道:“小女子知道她葬身在哪座坟头,你想开棺验明真身也可,不过要让小女子陪你冒此风险,你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暗自庆幸她虽未见过上一任花魁,但自她来了楼中当了红牌花魁后,就与老板娘走得近,见过老板娘清明前带了冥纸上坟时口念“香尘”,从而得知那人被下葬埋在哪里。
李之仪在未亲眼见到婉妹尸骸前,仍不死心,他深知北地天寒,冰雪覆盖山脉数月,入春初解冻,随棺埋入土中的死者尸骸铁定尚未腐化,只要开棺一见,自能辨出真正的何婉儿是否已死!也可证实这侍婢所言非虚——既然有人答应带他前往坟头一探究竟,如何苛刻的条件,他应该可以允诺下来,便问:“说吧,什么条件?”
好不容易,主动权回到自己手里,美人眼中藏了几分狡黠,又细细打量李之仪一番,从头到脚,看得仔细,没有错过丝毫细节,末了,她确定自己不会看走眼——这位公子非富既贵,如能攀得高枝,一朝脱离苦海飞上枝头,何愁不能享尽荣华富贵?越想心中越是窃喜,偏还搔首弄姿、拨了拨琴弦,慢悠悠开口道:“条件就是——公子为小女子赎身、带小女子——回、家!”
李之仪一愣,紧盯着美人妩媚中暗藏狡黠算计的眸,不出声。
美人笑微微看着他,耐心等他答复。
犹豫片刻,还是拿不定主意的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仍在思忖着什么,转而看向窗外,烛光跳动,一室静谧之中,惟独映在窗纸上的人影微微晃动,影子后面似乎还叠着另一道人影!
李之仪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尚未出声,那扇窗子猝然裂开!秋菊惊呼一声,迸裂的窗棂木屑划过她的脸,开了一道小口子,她人却已吓得瘫软在地,眼角余光只微微瞄到一道人影挟着森冷刀光透窗而入,惊雷般一声暴喝荡在房中:“负心之人!纳命来!”
锋芒迫在眉睫,只听“叮”一声脆响,李之仪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刀锋,抓起桌上滚烫的茶壶,掷向窗口时,与“杀手”打了个照面。
看清对方的脸,李之仪怒火中烧,“果真是你!”一路跟踪尾随他到梁城来的,果真是那个名唤“虎娃”的马夫小子!
“她待你如此好,你还不知足?!”
虎娃跟踪到此,看他进了勾栏院,心里头就知不妙,躲在窗外听到此刻、料定了识破丫头身份后的李之仪,回去绝不会善待丫头,他索性破窗而入,持了随手携带的那把雕刻石头的小刀,一刀刺向对方!
冷森森的刀光锋芒,映亮虎娃琥珀色的眸,吓得瘫软在地的秋菊圆睁着惊恐的眼睛,这么一看,猝然喊了声:“是他!当日随冯家二仆赶车来接走小倩的人,就是他!”那日听闻小倩也跟贞儿那丫头一般幸运,竟也被人赎了身,心有不甘的她,也曾悄悄掩到门口,看那丫头是被何人赎身带走,这才记得赶车的小马夫虎头虎脑、虎目炯炯的模样。
一听侍婢喊出这一声,李之仪眼中怒火更盛,一面躲闪刀锋,一面大喝一声:“来人——”
这时,忽听砰然一声巨响,房门应声倒下,听到房中异样动静的衙役已破门而入。“大人,您没事吧?”他抽出腰间铁尺冲入房内,尚未搞清状况,就先出手挡下刀锋,与虎娃几个回合搏斗,正要拿下这小子,哪知小马夫身手敏捷、轻巧一旋足,自知不敌的他,猝然飞身穿窗而出,落地后狂奔而去,瞬间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又让这小子跑了!”滑溜似泥鳅!没逮到手,衙役也是懊恼,啐了一口,正想往外追,却被大人喝止:“不必追了!”
适才的打斗声,似已惊扰了勾栏院里头的人,远远的,就见有人拎了灯笼疾步往这边赶,李之仪命衙役先去阻挡一阵,莫让闲人进楼来,自个儿则站定在了受惊后花容失色的美人面前。
“你叫云香?”原本心中还有几分犹疑,但遭虎娃闯进来这么一闹,又听到秋菊认出那小子后喊的那句话,李之仪心中已是确信无疑!他一把拉起琴案前的美人,咬着牙,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允诺:“速速带我去婉妹葬身之地,若开棺验明真身,本官答应你——给你赎身!纳你为妾!让你随我一同——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