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尘赠送给小倩的那只金镯子,当天就被人送去了何府。
不过三炷香的工夫,何大当家的偕同夫人及大儿子,风风火火急奔小镇上临时设置的那座府衙。人还没到,知府已听闻风声,连忙派人将小倩从囚牢之中带了出来,请至内宅,由丫鬟们伺候着,赶紧帮她梳洗打扮。
胭脂晕染了双颊,一袭绮丽罗裳裹身,香露洒在长发上,细细盘髻缀簪,弓底儿的绣花鞋舒服柔软,套在脚上如踩云端,小倩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但这一切转变得太快,她如坠梦境,总觉这一切不太真实!
经这一番“刀尺”,脱胎换骨一般,连知府老爷叩门催促、一进门来时也看傻了眼——这位姑娘若不是千金小姐,那便是荷花仙子了!那种如莲出尘的清新脱俗气质,令人折服!
知府心中更是确定了这位千金身份!小倩心中却是千回百转,思绪纷乱不堪!她想逃!逃离这个用自己的谎言编织的网,却,逃也无门!
箭,已在弦上!没有退路,她只能往前走!
随知府老爷迈入厅堂,她看到了客座上的三个人——
一位长眉凤目、不怒而威的中年男子;一位气韵丰润的美妇;一位面如敷粉的公子。这三人均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着她,六道如利箭的目光似乎都想洞穿到她的骨子里去!
旁观了许久,知府老爷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了——哪有亲人相见却似萍水相逢,一个宛如木桩默然呆立,那三个恰似监考官上了考场、誓要揪出个作弊的才肯善罢甘休!
气氛凝重,知府略显尴尬地搓了搓手,重重咳了一声,打破这沉闷的僵局,冲何大当家堆出满脸笑褶子,问道:“何兄,这位姑娘是令千金吧?”
何允泷却不慌不忙,反问道:“这位……她因何在大人的府衙之中?”
“这……”知府老爷一皱眉,眼角余光瞄了瞄身侧的师爷。
师爷眼珠子滴溜一转,从容接过话匣子:“回何爷的话,这位姑娘原本留住在城郊西北方向那座降缘峰的缘来庵内,只因一些不开眼的小小仆役将她误认为冯家失踪的新媳妇柳如霜,府衙差役才将她误请了来,大人本想将令千金送回府上,负荆请罪,却又怕出了岔子担待不起,这才劳驾何爷您亲自走这一遭!”
“是啊!是啊!”知府连忙点头,“本官误信冯家奴仆片面之词,一时糊涂,错抓了人!不过本官已下令严惩那几个不长眼的下人。何姑娘,你大可放心随令尊、令堂与你兄长一同回家!”
令尊、令堂与……兄长……
若不是从小被双亲卖入员外府为奴婢,她原本也会有一个四口之家……
知府这番话清晰传入小倩耳中,她浑身一震,心中似有触动,看着何允泷时,竟不知不觉喃喃出声:“爹爹?”
何允泷神色微动,牢牢盯住了面前这位姑娘一双清澈眼眸,登时觉得眼前这位姑娘与失踪了好多年的婉儿确实……有七八分的……相似度!如今女大十八变,他难免的有些认不出来了,但婉儿小时候的五官容貌,却也是这般清秀出众,莫非她果真是……心口一紧,何大当家冲着小倩开口询问:“你……一直住在缘来庵?这只金镯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我……”小倩低下头去,视线垂落到了一方漆黑的桌脚,这浓暗之色如同那不见天日的囚牢,她看得浑身一寒、冷不丁打了个寒战,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厅堂上方悬的一盏琉璃彩灯,灯中带着一线光明,她牢牢盯着,目光逐渐变得朦胧了……她忆起了一个遥远的梦境……梦中,她回到了爹娘、哥哥的身边,住进了一间很暖和的屋子,外面的风雪被阻挡在门外,一切变得宁静、祥和,这有欢笑声、和乐融融的氛围,洋溢在这温暖的家中……
家,应该是这样的一个感觉吧?
心弦,微微拨动了,小倩想到了镜缘师太的那番话,想到了缘分须靠自己来努力把握争取……目光也渐渐从灯光中移回到了何家三人的身上,她悠悠开了口:“我是十五岁时,被一位师太带离了家门,她说我与佛门有缘,带我到镇外那座庵中,让我潜心修佛,说是修满三年,方可帮家中亲人挡去一切灾难,三年之后,才能与亲人重聚……我等啊等、盼啊盼,三年了……我一直盼着能回到爹娘身边,回到自己家中……”
梦呓般的声音,似乎在诉说着一个自己编织的梦,心底里,却回荡着香尘幽幽叹息之声,缥缈不可寻,如同香尘生前一个未圆的梦……
小倩想着自己的梦、想着香尘的梦,说着说着,不由得眼眶一红,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扑簌落了下来。
她这一哭,一直没吭声的美妇终于按耐不住,站了起来,疾步走到小倩面前,抬手擦拭她眼角泪痕,颤声轻唤:“婉儿?婉儿!我苦命的孩子,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回到为娘的身边来了……”说着,也不由得哽咽起来。
“妹妹?你果真是我那失踪了整整三年之久的婉儿妹妹?”何家大公子何颂惊叹于妹妹这三年来的变化,“你怎都变样了?蔹变消瘦了,下巴变尖了些,这眉眼倒是没多大变化,就是眼神儿没了娇气儿,右面颊上怎的还开出朵粉莲来?莫不成是修得了佛法,到荷仙姑那里走了一遭?”
香尘闺名婉儿,自小偏爱出淤泥而不染的塘中荷花,年幼不懂事时,常嚷嚷着要家人带她去寻荷仙姑,看瑶池里的荷花,当哥哥的何颂早爱拿这事取笑她,此刻见小倩脸上那朵遮了刀刺疤痕的粉莲,当真是认定了她就是自个儿失散多年的亲妹妹,这番寻仙之类听似荒唐的话,却恰恰包含着他对妹妹的思念之情!
小倩又如何能知其中原由,她只得默不吭声的低着头,暗自惴惴不安。
“颂儿,莫再取笑你妹妹!”何允泷口气一转,终于由一位“监考官”转为了平和、慈祥的父亲,他从商二十多年,阅人无数,方才小倩一掉泪,他却释怀地笑了——眼前这女子清秀出尘,眸窗澄澈无瑕,眉梢儿挂着愁,定是尝尽了与亲人失散的思家之苦,这分明就是他心中女儿的影子啊!“婉儿,快快随为父回家!为父要让镇上所有人都知道——我何允泷的女儿回来了!”
小倩一听这话,反倒愣住了,愣愣地看着何大当家喜上眉梢的模样,说不出话来。美妇这时又牵起她的手,柔声问:“婉儿,回家吧?”
“回家?”小倩鼻子一酸,明知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脸上却浮出了梦幻般的光彩,她,含泪而笑:“回家!回家!回家……”
何府坐落在鸳鸯镇商街后巷,大青石围墙由巷子口一路绵延至巷尾,圈出好大一片府邸,黄灿灿的虎环扣着门钹,朱门上螭盘巨匾、匾中以金色篆书刻镂“何府”二字。迈入朱门,步上鹅卵石彩阶,迎面而来的松柳婆娑起舞,行至白云石砌的石拱桥上,放眼望去,飞钩重角、画栋雕梁,亭台楼阁、豪华瑰丽!
这个“家”着实气派不凡!
踩上金锦毡、步入厅堂,府里头十几位沾亲带故的齐齐迎了上来,众星拱月般的将小倩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停,小倩吃惊之余、闭口不言,拿眼儿瞅着,凑上来的每一张面孔陌生之中都带着欣喜、亲切的笑,耳边响着一迭声的道贺:“可算给盼回来了!”
“回家了,就好!”
“孩子总是惦念着家里的,离得再远,终归是能寻到回家的路哪!”
“可把大家伙儿给盼得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小倩被这突如起来的幸福冲昏着脑袋,浑身轻飘飘的,如坠云堆里,分不清东南西北,这一刻,醉酒一般的,醉在了家人的温情包围之中,再不愿醒来,她只在心底默默念着:香尘姐,就让我代你圆了这个梦吧……
住进何家的第一天,小倩度过了第一个不眠之夜。
翌日,申时。
做事一贯雷厉风行的何大当家何允泷、果真设宴邀来众多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共庆何家重获掌上明珠!
小倩成了席间众人焦点,如同最耀眼的明珠,倍受瞩目!这着实令她受宠若惊,忐忑不安的情绪压抑着,却暗暗滋长——
好梦由来最易醒!坐在席间,周遭觥筹交错、热热闹闹的喧哗声,却如同隔了千重山,变得遥远,一张张挂着贺喜之色的笑脸,在她眼前也变得模糊不清……这一切,都不太真实!
何夫人见“女儿”神情恍惚,心中免不了担忧,“婉儿?婉儿?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哪里不太舒服?”
小倩答不出话,只得默默点个头。
何夫人伸手捂了捂她的额头,触手竟是一片冰凉,心中一惊,她忙转过头来冲两个模样伶俐的丫鬟吩咐道:“青玉、紫玉!你们先扶小姐回房去休息!”
“是,夫人。”青玉和紫玉乖巧地答应一声,双双上前搀扶起小倩。
两个丫鬟正想扶着小姐悄悄绕过屏风、退回内宅时,小倩却突然僵立不动了。她的视线牢牢地钉在了厅堂入口,苍白的面颊倏地涨红,浮出奇异的潮红之色!
就在此时,厅堂外门童一声高呼:“知州李大人到——”呼声中,一抹银色身影晃动在了厅堂入口。
是他?!怎会是他?!果真是他?!
小倩心口怦怦急跳,猛用手捂着胸口,浑身脱力一般,跌坐回了座椅上,神情万分激动,那颗猛烈鼓动的心,几乎蹦出胸腔——恩公!她与他已是第三次相逢了,怕的是……相逢不相识呵!
何夫人见“女儿”面颊双腮绯红、神色怪异,她心中不由得飘起一团疑云,“婉儿?你这又是怎么了?”
“我……我没事,没事……”小倩喃喃着,目不交睫地凝视着那抹银色身影,曾经清晰铭刻在心中的那道身影,此时此刻,正一步步向她走近!近到……她甚至能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刚处理完公事、从知州衙门风尘仆仆赶来赴宴的李之仪,一进门,就急切地游移目光、找寻记忆中婉妹那抹倩影,目光匆匆略过小倩,最终落在了主座儿上,大步走上前来,他冲何大当家一抱拳,朗声道:“小侄恭贺大伯重获掌上明珠!”
“好、好!”何允泷满面红光,乐得合不拢嘴,冲“女儿”一招手道:“婉儿,快来见过你之仪哥哥,多年未见,你的之仪表哥如今可走马上任为西关知州,身入凤凰池光宗耀祖哪!”
小倩起身敛衽,红着脸轻唤一声:“之仪哥哥!”知悉了恩公的名字,唤出口时,她心头犹如小鹿乱撞,紧张得不得了。
“婉妹!”李之仪也十分激动,却在长辈面前硬生生压抑住思念之情,伸手扶起敛衽施礼的人儿,凝目细细打量这多年未见的“婉儿表妹”,这一看,他却惊“噫”了一声,盯着小倩那双秋水澄澈的眸,微微闪了神。
莫非……他还记得她?小倩的心,咯噔一下。
何夫人见这情形,了然于心,会意而笑:“婉儿的表哥是久未见她,相思情切了?”
李之仪回过神来,却冲着小倩低呼一声:“太像了!”
像什么?像……香尘姐么?小倩脸色一白,身子摇晃了一下。
“什么太像?”何当家大笑,“本就是婉儿,你与她许久未见,怎的倒生疏了?”
“婉妹?”李之仪心中一丝纳闷,总觉得面前这位“婉妹”与多年前的婉妹有些不同了,无论是气质神韵,还是看他的眼神,都没有往日的熟稔,原本是日日思念、迫切追寻的人儿,此刻,他与她当真站得如此之近了,他却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似乎少了……什么呢?
“还愣着做什么?快快坐下。”何夫人笑侃,“这样子紧盯着个姑娘家可不好,可别心急呀!往后哪,你还愁没机会与表妹多多相处?快坐下吧!”
李之仪赧颜,唯唯诺诺,入了座,眼神却时不时飘到小倩身上,若有所思。
厅堂席间,热闹喜庆的气氛持续着,小倩却如坐针毡,低着头,都能明显感觉出恩公他……似乎总在偷偷地瞄着她,还的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实是撑不下去了,慌乱地站起,胡乱编个理由,又让何夫人的两个丫鬟扶她先回内宅,在恩公诧异的眼神中,小倩落荒而逃!
散席后,何夫人亲自敲开了“女儿”房门,坐到“女儿”床边,看她躲在被窝里蒙着头假寐,当娘的“扑哧”一笑,说了句话,帮“女儿”放下帐子,起身离开。
何夫人轻声传进耳来的那句话,却令小倩彻夜难眠了——
婉儿,你的之仪表哥约你三日后、去一趟琴舍,你早些睡,明日早些起,让青玉她们陪你去西郊荷塘边,等你表哥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