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好了窗子,冯氏坐在房里,等儿媳吃完了那碗桂圆莲子羹、起身收拾碗筷时,她闷声不响地走了过去,猝然挥起手中打湿过的艾草杆枝,照着小倩抽打下去。
“啊——”惊呼一声,小倩愕然转身看向老夫人,“您、您这是做什么?”
“如霜啊,婆婆帮你净净身,待会儿轩儿就要来与你圆房了。”
一边用艾草帮儿媳“净身”,一边念叨着鬼儿子的名,冯氏有些走火入魔。
“圆房?!”小倩陡然心惊,急忙躲闪,“不、不……”
“你躲什么?快过来!”
算算时辰,已是极阴之时,错过了可就坏事了!冯氏心急如焚,见媳妇不停地闪躲,当真来了火气,她怒哼一声,上前一把拽住小倩,将她推倒在床上。这一推搡,小倩藏掖在衣兜里的那锭银子滚落出来,落在了被褥上。冯氏一看,猛地扇了她一记耳光,匆忙拾起这锭分量挺足的银子,塞进自己的衣兜,口中骂咧着:“好啊,你竟敢偷老身家的钱财!冯家的一分一厘都是老身的,你这外姓人竟敢来行窃?要不是念在你即将替冯家添子孙的份上,准让你吃棒槌!”话落,又瞅准了丫头手腕上戴的那只金镯子,发了狠地拔下来,攥到自个手心里。
“把它还给我!”小倩突然疯了般扑上去,嘶喊着:“它是我的!它是我的!”怎能将这锭银子失于他人之手?银子虽有价,却不及恩公当日那关切的目光、温和的微笑,恩情无价!仅是那淡淡的一抹笑颜呵,她的心便已遗落了……
“休想贪图老身家的财物!”冯氏怎肯还给她。
二人推搡拉扯中,冯氏脚跟绊到床柱,手一松,叮当!那锭银子脱手跌落在地上,小倩扑上去,从冯氏衣兜里夺回那只金镯儿,弯了腰去捡地上那锭银子时,冯氏从床上蹦起,双手掐向她的颈项。小倩推挡了一下,一阵慌乱中,冯氏被推得一脑门子撞在了床头,跌入被褥中。
小倩趁机捡回地上的银子,慌忙抽身往外跑,冲出屋子,反手闩上房门,将冯氏锁在了房中。
惶惶地逃到前院,斜刺里猛地蹿出一道人影,挡在了她面前,惊叫一声,抬头看时,那人手中竟捧着冯轩的牌位,面容怪异地扭曲,眼神阴阴地盯着她。
小倩踉跄着连连后退,退到墙角,发抖的身子挨到墙壁上,她惊怖地瞪着那人,语声发颤:“你、你……”
“我是冯轩,你的夫婿!”
那人幽幽地开了口,每吐一个字就像捶出一榔头,重重地捶在小倩心口。
小倩浑身发怵,双眸圆睁,惊恐地摇头:“你是冯老爷,不是冯轩!”
“我借了阿爹的躯壳来看你了,如霜,我的妻!”
“冯轩”一步步逼近无路可退的小倩。
“丫头——”
一声唤,回廊那头快步奔来一人,扑身上前扣住那只逼至小倩面前的鬼爪,将它拽开!
“虎、虎子!”小倩惊魂未定,喘息不已。
虎娃怒睁双目,瞪着冯老爷,当真是气极了,冲口道:“下三滥的东西,装神弄鬼!”
“反了、反了!”冯老爷见自个的鬼把戏已被拆穿,索性破口大骂,“狗奴才,坏了本老爷的好事,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活得不耐烦的是你这老不羞!”
逼到了死角,无路可退,天生虎胆的小子,不满的情绪压抑到极点后,终于爆发了——虎娃随手端起窗台上的盆栽,高高抡举起来,照着冯老爷的脑门子狠狠砸了下去!
“哎哟——”
惨叫一声,冯老爷烂泥似的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那块冰冷的牌位“咚”一声落在地上,虎娃猛踩一脚,愤愤地将它踩裂。
“喀嚓”一声响,牌位碎裂的同时,禁锢在小倩心中的一根无形的枷锁也终于解除了。
“虎子,咱们快走,有人来了!”
生怕冯老爷那声惨叫,惊动冯府的家仆,小倩拽着虎娃往外跑。
“你先走!”虎娃转过头来,深深看了小倩一眼,催促道:“丫头,你快逃吧,往城壕南边逃,我拿些盘缠,很快就会追上来!快!快走!”
“不!不要拿盘缠了,咱们快逃!”不愿拿别人家的东西,小倩惶惶地拉住他的手,不愿松开。
“没有盘缠,咱们寸步难行!”不愿再让小倩遭受困境,虎娃急得冲她吼,“快走——”
“虎子……”她整个人被他托举着使劲推上墙头,拉着的手渐渐松开,“虎子,我在镇子外等着,你快些、快些来……”
小倩的声音消失在围墙外,虎娃转身正想往冯家二老所住的厢房那头跑,不料,昏厥在地上的冯老爷低叹一声,睁了眼皮子清醒过来,见砸自个脑袋的人还在,他扯开了嗓子喊:“来人哪,杀人啦!”
“闭嘴!闭嘴!”虎娃又惊又急,急着去捂他的嘴巴。
“你逃不掉的!”冯老爷扶着墙想站起,脑门子上渗了血丝,狼狈不堪了,偏偏还要恶狗似的穷吠不止,“狗奴才,本老爷记着你的脸,你逃不掉的!伤人窃财,拐走我家儿媳,罪大滔天!你这张脸很快就会描到衙门的通缉令上,你逃不掉的!”
受人威胁,虎娃却冷静了下来,气得涨红的脸上诡异地绽开一丝笑意,弯弯的乌眸寒芒一闪,分明是在笑,却笑得人心头发慌,如虎磨齿,笑出一丝危险的预兆!
冯老爷心中七上八下地吊起了水桶,惶惶问:“你、你想做什么?”
虎娃猝然伸手,在冯老爷脸上摸了一把,凉凉的指尖透着刺人的寒意,他却只是弯眸笑着,带着几分危险的魅惑,冲冯老爷招了招手,“来呀,跟我进房来!”
冯老爷两眼发直,似乎被那一笑吓得怔住,由着虎娃揪了他的领口将他拽向内院左侧那间小屋子。
嘎吱——
门开了,虎娃揪着乔老爷的衣领闯进屋里头,看到屋子里还坐了个人,虎娃愣了愣。冯老爷大呼小叫:“夫人?!”
冯氏那张媲美河东母狮的威严面孔一入目,冯老爷浑身打一激灵,发昏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拽到门槛里的脚尖儿一缩,尴尬地僵在门边。
“轩儿呢?你赶紧让轩儿附上你的身啊!”
冯老爷开口唤的那声“夫人”露了马脚,冯氏又惊又疑地看着进屋来的两个人,被抱孙子的念头冲昏了脑袋的她,没去细看二人怪异的神色,只一个劲地催促:“虎子,快去找少夫人回来,这妮子忒可恶,胆敢忤逆老身,活腻了!”
“老夫人,您想找人?”虎娃笑得惊心动魄,拽了冯老爷的衣领,猛地把人推到冯氏身边,看着跌坐在床上的二人,平素里供人使唤惯了的仆役下人,脸上却浮了丝看好戏的表情,“别急,虎子这就为二老寻个黑白无常来!”
冯氏听得满头雾水,扶着跌到床上来的冯老爷,在微弱的烛光下看到自个丈夫额头上流着血,又见新来的这个“仆人”反锁了房门,在门板背后捡起一盏未燃尽的犀照灯油,步步逼近床前。烛光摇曳,映得那少年乌黑的眸子蹿了火焰,即将咆哮的虎一般,危险魅惑!
“虎、虎子,你、你想做什么?”
乌眸簇火如虎妖,诡异之极,冯氏有些怕了。
虎娃站在床前,徐徐俯身,冲着冯氏露齿发笑,“老夫人,昨夜里您的儿子也曾托梦给我,他在我梦里哭得凄凄惨惨,他非常非常想念您,说他一个人待在地府太寂寞,没有人哄他开心、陪他解闷儿,没有娘亲抱他亲他,他好苦、好惨哪!”
冯氏听着、听着,再也忍不住地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轩儿!我苦命的儿啊!”
冯老爷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大声嚷嚷:“鬼话!鬼话!这这这……这真是鬼话连篇!死都死了又怎会托梦?夫人,你莫要信他!”
“你、你人未老竟是糊涂了!怎的说出这种混帐话?轩儿不也托梦与你了吗?”
冯氏一句话,让丈夫噎了半晌吱不出声来。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说这一切都是编造的谎言、都是荒诞无稽的鬼话、都是他自唱自演的一出鬼把戏?即便他坦白交代了,冯氏会信吗?在他的谎言中度日,她,已中毒太深了。
“轩儿还说了什么没?”冯氏眼巴巴地瞅着虎娃。
“有!”虎眸凝视着乔氏,极轻、极柔的声音,宛如在小兽轻鼾着一曲黄粱梦,“他一直说着想你、想你、想你……”
乌黑的眸子、绽了凶光的虎眼,忽而变得透明,泛出琥珀之色,映了通红的烛光,瞳孔里妖艳舞动着的火苗,灼灼艳色中的的琥珀之眸,虎精妖魅一般,直欲勾人魂儿,冯氏神情开始恍惚,如陷迷梦之中,竟也跟着低吟:“想你……想你……轩儿,娘好想你……好想来陪陪你,给你解闷儿……”
冯老爷骇怪地瞪着夫人,整张脸盘如遭拳头重捶,突然扁了下去,他浑身发寒,颤手指着冯氏,咬着舌头挤出变了调的声音:“疯子!疯子!疯子……”
虎娃冷眼瞅着这二人——
一个疯子、一个骗子!二人此刻的模样竟是如此的可悲、可笑!
可笑?是的!虎娃笑出了声,奇怪的笑声,笑得人心里像被蚂蚁叮咬到,麻麻痒痒,非常难受,虚脱一般,像是被笑得软了筋骨,提不起丝毫力气,软摊在床上的二人,看着虎娃慢慢、慢慢地举起了手中那盏犀照灯油,琥珀色的油光在烛光下闪过一抹焰芒……
“啊、啊啊啊——”
惊恐欲绝的尖叫声冲出屋子,惊荡在夜空,久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