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那弧线精巧的唇瓣,蕴藏了怎样一种撩人的味道,姽婳竟浑然忘我地俯下来,把一个轻如羽毛的吻送在这清清凉凉、柔滑无比的唇上,唇半开了,掩映着一排洁白的编贝,舌尖灵巧地撬开这编贝,渡几口气,用力摁压少年的胸口,再吻上他的唇,长长地渡一口气,如此反复,身下的人儿终于有了动静!
胸口剧烈起伏,人儿咳出几口水,苍白的唇终于恢复一抹妃色,长长的睫毛轻颤,如蝉翼翩然飞起,里面是雾纱轻拢的迷茫,渐渐的,迷茫退去,雾纱撩起的瞬间,周遭景致黯然失色,姽婳的眼里、心里,独独摄入那双宛如千年孤寂般的眼眸,快要结冰般的,孤寂如霜!
与少年的眸窗交汇、凝视,神魂便颠置了!这眉、这眼,透了怎样的寂寞,仿佛孤独了很久、很久……
此刻,她的目光定是异常迷惑的,像一个傻子,傻傻地陷进一张无形的网中,任那细密的网绳,丝丝入心。
二人互相凝视,谁都不曾开口,良久——少年轻拢眼帘,渺如飘絮的一声叹息逸出唇外,他似恼似怨:“是你救了我?”
声音,却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阿离……
姽婳一贯淡然而笑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她乱了心,慌乱地“啊啊”两声,竭力揪回迷失的神智。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让我活着?一个人活着,又能做什么?”少年问,浅浅的茫然,他藏不住。
一个已不知该怎样活下去的人!
姽婳定了定神,反问:“你为何一心求死?”
“爹娘……走了,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一个人,很寂寞……”没有亲人、朋友,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好孤独!这种寂寞就像一把尖刀,在一点一点地剜他的心,他只想摆脱,摆脱内心深处对寂寞的恐惧。
这种比死更可怕的孤独,眼前这个布衣公子会懂么?能懂么?“你不懂的。”少年轻叹,眉宇间笼着浓浓忧伤。
“我懂!”姽婳握住少年冰凉微颤的手,唇边又泛开了那一抹淡淡的笑,“这种寂寞,我懂……”四年前,她便经历过一次,失去亲人,孤苦伶仃,寂寞空虚!但,她咬着牙,硬是挺过来了,只不过,每当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感到孤独,还是……寂寞呵!
“是么?”
少年讶然看着她,原来,漠漠凡尘中,还有一个人会与他的心灵产生共鸣,同样的寂寞呵!不同的是,这个人的眉眼弯弯、带了几分淡雅的笑,像是看得穿、也看得透许多事,似乎、似乎……还余了几分对人世的留恋,眼底有几分希冀似的期盼,似乎、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对人世略带期盼的目光,如黑夜中一点萤火虫般的光源,霎时吸引了他,一个模糊的意念浮上心头,他脱口问道:“那你愿不愿帮我?”
“帮你?”收到少年渴求的眼神,似乎与阿离望着她笑时、默默等待着什么似的目光重叠了,姽婳想也不想,一点头:“我该怎样帮你?”
“你可以与我结伴而行,为我驱逐寂寞!”少年一语惊人。
“这……”
姽婳犹豫了,该不该给自己增加一个累赘?如今的她尚在逃亡的路途中,前途渺茫不可测……
她,无语凝噎。
少年神情黯然,默默地抽回双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沿着岸,漫无目的地走。
少年单薄、落寞的背影似乎流露着些些茫然,更多的则是悲伤孤凄,姽婳看了,心中诸多不忍,急忙追了上去,一把挽住少年的衣袖。
“放开!”少年一甩袖,甩不掉她的牵制,语声有些哽咽了:“你我素昧平生,你本就无须做那滥好人!我只恨,你方才为何要来救我!”
我只恨……你、我都是男儿身!当初就不该、不该……
如阿离四年前当着她的面,说的那番话,相似的语调——如今又闻得这埋怨、愤恨的话语,姽婳心中的苦,百转千回,扳过少年的身子,看到的竟是一双欲哭泣的眸,碎碎的泪花盈满眼眶,透着份心碎的酸楚,狠狠刺痛她内心深处那片最为柔软的地方。
罢了、罢了!是缘?是债?这孤寂如霜的人儿呵,她怎忍心看他徘徊在如阿离当年那般无法可解、亦无人可解的困境里?
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重又牵起少年的手,“出山前,你跟着我,我会将你平安地带出这片深山,寻个人多热闹之地,让你落脚谋生!”山路寂寞,这少年怕是寻进深山了结性命的吧?那她,定要将他带出这困境!
少年惊喜地望着他,含在眼中的泪扑簌扑簌落了下来,唇边则泛开了笑旋,喜极而泣呵!今夜起,他就不再是孤单一人了,多好!
姽婳伸手接了少年的泪,看着掌心一粒滚烫、洁净的泪珠,心中霎时滋生了无限的怜爱,这一刻,她心中所有的犹豫、顾虑都被这滚烫的泪水融净了——漫漫路途中,身边能多一个旅伴,也不错呵!
抹去少年脸上的泪水,她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离。”少年答。
姽婳的心,咯噔一下:“阿离?”
少年笑了笑:“离人泪、伤人心!不过,我姓莫,和这名儿一凑,就是莫离了!”
庄离……
莫离……
莫——离!
多了一个字,感觉却截然不同!
莫离……果真是他的名?
姽婳看这少年时,隐隐觉着不对劲,却又不知究竟哪里不对,带了分异常古怪的眼神,重又打量这少年,问:“你的父母……”
莫离眼圈一红,泫然欲泣:“他们双双病逝了,前几日出了殡,留下的宅子,也被原先的管家霸占了,还有医庄、药铺子,都易了主,原先帮爹娘掌管生意的远房亲戚视我为眼中钉,把我赶了出来……我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他是富商子弟!难怪了,难怪他的双手酥润如玉,像是从未干过粗活。
姽婳牵着他的手,脑海中不经意地晃过一个画面:花园小亭子里,一人磨墨,一人执笔描画……在画布上描画她的眉目风韵的……庄公子!
只不过是一双同样酥润如玉的手……一双极适合拿画笔的手……
世上巧合的事儿不少呵……
“在想什么呢?”
姽婳神思略有恍惚时,莫离将手伸了出来,微凉的手指头,轻轻的、轻轻的,落在她的面颊靠耳根的那里,一丝寒气,竟从他的指尖透出,冰块般触得她耳根子一麻,一个激灵醒过神来,飞快地、往后躲闪了一下。
手指落了个空,少年的眼神变幻一下,垂拢眼帘,掩去幽冷幻魅的眸光,轻轻道一句:“今夜,好冷!”
看他湿透了的身子在瑟瑟秋风里止不住地颤抖,姽婳凝住了眉头。
“冷么?”她伸手一握,讶然感觉他的手,在被她握住时,却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一抬头,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风,吹动了他的发丝,少年的容颜再次模糊在缕缕飘飞的长发底下,只听得一句模糊的话语落在了冷冷的夜风里:
“冷……我好冷……脚也冻得僵直了……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背一背……我……”
背他?!
姽婳震愣了一下,心头有一丝说不出的古怪,怔怔地看着他,却突然看不清他的脸。
他把头低低地埋向胸口,模糊地重复了一句:
“冷……我好冷……脚也冻得僵直了……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背一背……我……”
落在夜风里的声音,颤颤的,听来不太真切,却颤得她的心口隐隐地痛,一瞬间,她又恍惚了神智,着了魔似的,竟真个蹲下去,将自己的背,靠向他。
“趴上来,我背你!”
话音未落,她便感觉一物重重压到了自己的背上,硬硬的、似木头般僵直的、带了沉重的分量,压在了她的背上,透过衣衫,一股冰冷冷的寒意,倏地透骨袭来,心腔猛一收缩——她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直起身来,她于是背着他往前走。
四周静悄悄的,她背着莫离走了一阵,只觉得背上的分量越来越重,压得她快要折断了腰。
“阿离……”
她突然唤了一声。
背上背的人,没有应声。
“……”
她也不出声了,心里头实是想放下背负的重量,两只手却不由自主似的,仍牢牢地背着他,一步步,艰难地、蹒跚前行。
枫树林子里,她突然看不到一片红枫叶,只闻得越发浓郁的桂花香,扑鼻而来!
枫树林里怎会有桂花香?
停了停脚步,姽婳看了看四周,骇然一愣:她竟在原地打转,绕着枫树林,转来转去,竟转不出去!
这究竟是……怎么了?
“莫离!”
她又唤了一声。
背上背的人,依旧没有应答。
她心里越发觉得古怪,停在原地,刚想放下压在背上的人时,耳边猝然“玎玲”一响,摇铃声清晰荡入耳中,脑子里如遭重锤,“嗡”然作响,神思倏地溃散,她两眼突然发直,面容僵硬、表情呆滞的,背着莫离,一步一步的,又不停地走了起来。
在林中不停地打转,陀螺似的,不停地转呀转呀转……
咚!
像是撞了什么东西?
咚、咚!
不对,像是有什么东西敲在她耳边,一直响、一直响……
咚、啪——
有人敲响了木鱼!梵刹之音,如雷灌耳!
“阿弥佗佛!”
一喧佛号,当头棒喝似的,背着个人、正在原地打转的姽婳猛地停下脚步,抬头,茫然看了看四周——
奇怪也哉!
眼前分明是寺庙门外的那片桂花林,哪有什么枫叶?
她怎的……又回来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姽婳瞪着挡在面前、敲着木鱼的那个和尚,和尚也瞪着她,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和尚先出了个声,指着这位施主的背,脱口就道:
“施主偷了本寺的佛像,深夜离寺,想将佛像背到哪里去?”
佛像?!
姽婳手一松,压在背上的、很是沉重的东西便掉了下来,“砰”然声响中,一尊木雕的弥勒佛像滚落在了地上。
“这、这……”
姽婳惊呆了,抖手指着地上的佛像,吃吃道:“我、我方才明明背着个人……”
“施主是在梦游?”和尚笑了笑,夜色里模糊的面容,竟笑出几分诡异,“小僧方才就瞧着施主背了这佛像出寺绕在桂花林里的,施主若非梦游,难不成……撞见鬼了?”
一阵阵的寒气蹿上心口,姽婳脸色发白,急问:“大师方才有没有听到摇铃声?”
和尚却道:“施主果真是梦游了,深山入夜,本寺周遭哪有什么摇铃声?”
“可、可方才……”她分明听到摇铃声,也分明看到那少年……
低头看看滚落在地上的佛像,姽婳浑身发寒,十根手指,一根根地颤抖起来,难道、难道……
桂花林里,听鬼话……
不、这不是真的!
“今夜住在这寺里的赶尸人呢?”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切地问。
和尚“哦”了一声,“雨一停,赶尸的便自行上路了。”
“往哪个方向走的?”她不信自己会撞鬼,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与她开了个玩笑!一个恶劣的玩笑!
和尚指了个方向,“离开这里,翻过山头,应该是……往渡口去了!”
“渡口?”
穿出这片山地,还有河川渡口?
方才那个戏弄了她的少年……
那少年……会不会、也往渡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