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没有离开酒馆子,而是绕着酒馆子侧门,一个人进了厨房水槽边,拧着巾帕,擦洗染在衣裙上的酒渍,裙布被她愤愤地搓揉在手中,仿佛这样做,心中所受的屈辱,能够冲刷掉一些。
水槽上,哗啦啦的流水声中,她突然听到门口一丝异样的动静,霍地抬头,隐约看到门边有一道人影闪过,或许是店小二晃悠到厨房后头,她并没有在意,只是加快速度冲洗污垢。溅到酒液的裙子下摆拎了起来,微露着小腿,小肚腿上白如凝脂的肌肤、往上延伸的纤长柔韧的腿部曲线,一览无遗!
门口又有人影晃过,姽婳有所警觉,拧干裙子上的水渍,放下裙摆,疾步往外走。
刚刚转出厨房,一团黑影迎面而来,斜刺里竟然冲出四、五个酒气冲天的粗汉,狞笑着伸手抓向她。
“唔……”
口鼻被一块浸过麻沸散的布帕捂住,刺激性的气味冲上来,胸口发闷,脑子里一阵眩晕,姽婳来不及挣扎,整个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模糊了意识。
朦朦胧胧中,姽婳感觉到自己被那几个粗汉从酒馆子后门抬了出去,绕进一个肮脏的陋巷。
阳光照不到的陋巷里,阴冷幽暗,堆放了许多木箱子,空了的酒坛子滚落在地上,那几个醉鬼把绑来的人扛到这个僻静的陋巷,扔在了地上。
粗鲁地一扔,摔跌在地上的姽婳,胳膊肘压到墙角几个酒坛子砸裂了的瓦缸碎片上,划出几道血口子,疼痛刺激着昏沉的大脑,意识稍微清醒了些,她动了动手指头,感觉浑身麻痹,使不上劲。
“……救……命……”
她费力地张开嘴唇,呼救声却细若蚊鸣。围在她身边的几个醉鬼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起来。听不清他们的话,她心里却十分明白:这些人是在商量一个先后顺序,都想第一个来占她便宜,互不相让,起了争执。
危机迫在眉睫,她却只能倒在地上等待厄运降临,犹如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毫无反抗能力!
惊慌、焦虑、恐惧……心头犹如浇了火油,姽婳越是着急越是想不出任何办法脱险,目光乱转,猝然,她发现酒馆子的后门开了,有人从馆子里头走了出来,那一抹熟悉的身材轮廓,竟然是莫离!他一定是放心不下她,瞄着她往厨房那头去了,久久不见出来,才急着来找她的吧?
“莫……”
她急切地喊,吐出来的声音却破碎不堪。
似乎有着某种心灵感应,从酒馆子后门走出的莫离,竟然也绕进了这个陋巷。那几个争执中的醉鬼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他却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她,出人意料的是,发现自己的娘子被绑,危难之时,他却没有立刻冲上去救她,反而后退了几步,悄然藏身在空空的酒坛子堆放的阴影后面,默不作声,冷眼旁观。
他到底在想什么?快、快来救她呀!
惊愕交加,姽婳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躲到了一旁。这时,争吵声平息了,那几个人似乎商量出了结果,四个醉鬼退到一边,留下一个正在解裤子绳带,狞笑着俯身,向她伸出了罪恶的双手……
“不!不要——”
瞳孔紧缩,惊恐地看着对方狞笑着逐渐靠过来,姽婳使了浑身的力气挣扎呐喊。
“莫离——”
最后的一点希望,落在了躲于陋巷角落里的丈夫身上。
听到她的嘶喊声,莫离终于走了出来。
发觉陋巷里来了个不相干的外人,恶行遭人窥伺,醉鬼们凶相毕露,拔出匕首就想行凶,莫离却笑着冲他们打了个手势。这个手势,姽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突然之间,她停止了挣扎,整个人如遭雷殛,竟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瞪大了眼看着,看着她的夫君向那几个欺负她的人,洒出了一叠叠的银票,看着那些理应得到惩罚的歹人却如同获得奖赏一般,欣喜若狂地蹲在地上,争抢银票。
趁几个为非作歹的醉鬼在地上捡银票时,莫离不慌不忙地走到娘子身边,弯腰将她抱起,迟疑地问:“你……还好吗?”
“你做了什么?!”震惊到了极点、愤怒到了极点,她面色铁青浑身颤抖,如果有力气,她会推开他,甩个耳刮子让他清醒些。
“英雄救美。”他笑了笑,有些自嘲的意味,“看,金钱果然能够解决很多事!”
她怔了怔,突然盯着他,神色变得古怪。
“一个人出来多危险!”他对着她叹气,如同揽了一个包袱,非常无奈,“跟我回去。”
嘴里头虽然叹着气,他手上的动作却十分轻柔,小心地抱着她,稳步走着,顶着毒辣的日头,从小酒馆一路走向吊索桥,回到对岸山间那座府邸庄园。
回到小楼房中,将她安顿在床上,他坐在床前,没有离开。
“麻沸散的药性失效后,你就能自由走动。”他的脸上有一丝罕见的温柔,“闭上眼睡一觉吧!”
姽婳没有看到他脸上的温柔,她紧闭着眼,冷冷开口:“别再让我看到你的礼物,我不想知道你还能用钱买到什么!”她无法赞同他的做法,想到那些欺负她的人竟被他用钱来打发,她心中的气愤难以消除。
“你不是看到了,我已经送出第二份礼物——”不在意她赌气的行为,他依旧照着计划送出礼物,“你的人,是我赎回来的!”
对!那是“赎”,而不是“救”!
“好好休息。”
山间有风吹来,吹得小窗帘猎猎作响,他起身铺开一层薄被单,盖到她身上,看到她腮边贴了几缕汗湿的长发,伸手正想帮她撩开,手指却在半空僵了一僵,犹豫着,终究缩了回去,转身,默然走开。
听着房门关上的声音,躺在床上的人睁开眼,盯着帐边秆形烛台上燃的一盏烛光,脑海里不停地回想陋巷中发生的那幕情形,他向那些欺负她的歹徒洒银票时,目光是落在她身上的,面对她的震惊与愤怒,他似乎一直在笑,笑得很古怪,似乎,很乐意看到她的这种反应!
喀啦——
房门一开,他又转了回来,手中似乎拿着药酒,走到床前,他握住她的手,皱了眉,“手上的皮都磨破了,流这么多血,不痛吗?”
她听得一怔,盯着自己的手,染在上面的……是她的血?!
他用药酒帮她擦拭了一下伤口,用一块干净的帕子小心包裹着。“裹住伤口,就看不到了……”轻搂着她仍有些颤抖的身子,他在她耳边喃喃,“看不到……我的心里也会好受些……”折磨她,竟然也会心痛,究竟是爱她多一点,还是恨她多一点?
没有听清他说的话,她的脑子里已经混乱不堪,“怎么办?我真的、真的……好想离开这里!”为什么,她越发感觉莫离像极了……庄公子!那个令她噩梦缠身般的庄公子,令她总想逃避的……庄公子!
“你,在哭吗?”摸到她脸上湿湿凉凉的泪水,莫离似乎在叹气。
被他这么一摸,凉气从指尖透来,没有丝毫温度,她浑身抖震一下。
“别多想了,喝点酒压压惊。”打开柜子,取来一瓶珍藏的佳酿,给她斟上一杯,他笑微微地把酒递过去。
这一刻,她的脑子里很乱,确实需要酒来定定神。接过他手中的酒盏,一口气喝下去,喝得急了,被烈性的酒液呛到,咳嗽不止,苍白的脸色却也泛了红,她突然感觉眼前模糊起来,所有的东西都朦朦胧胧隔着一层纱。
“怎么回事?”甩一甩头,脑子里的眩晕感却更加强烈,她纳闷:麻沸散的药性不是快过了么?
“你醉了。”人影晃近,恍惚看到夫君的脸,熟悉中透着陌生,陌生中却有些熟悉,每次看他的脸,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连同他脸上的笑,像是善意的,又像是邪恶的,却都让人看得失神。着了魔似的,她把手伸到他脸上,轻轻摸了一下,呵呵地笑,“我没有醉,我认得你!”
“认得?那么我是谁?”
温和含笑的声音,这声音听来真是熟悉!
“你是钱主!想把我当成风尘女子来救赎的钱主!”她真是醉了,连话也多了起来,“可我不是财奴!不是风尘之女!不是!不是——”
“你不是风尘女子,我明白。”非常明白!
“我也明白,你是我的夫君。”叹了口气,她闭着眼倒入他怀里,“我是你的娘子。”
又来了,圆房之事都被她当成了理应例行的公事,这就是为人妻子的觉悟?可笑的觉悟!
“咱们的夫妻关系,真是比螳螂还要和谐!”
“你不要……总是一再取笑我!”又叹了口气,靠在他身上,她反而觉得更冷。
醉了酒容易着凉,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他拥着她,双双躺在那张新人床上,吹熄了烛光,盖上同一床被子,各自枕着一个枕头,看着睡在身旁的她,他的目光在黑暗中微微闪烁,眼底有黑色的漩涡盘旋着,是矛盾,也是挣扎,是爱,也有恨……
夜风吹来,碎花小窗帘哗啦啦飘飞,房间里很冷,被子里也很冷。
醉梦中的她,突然惊醒了——半开的小窗“喀啦”在响!
半夜,山风劲疾,旋入小窗口,吹起了半幅纱帐,她怵惕的往外张望,床侧栉妆台上,有一点异常的亮光,凝眸细看,才发现栉妆台上那面菱花镜折射了月光,镜面发着亮,原本覆盖在镜子上的那块半透明、绣有“金狮曼舞”花纹的薄纱,被风吹开,掀露出的镜面,斜对着小窗口、正对着新人床。
呼啦——
新人床上幽掩的一帘纱帐,被半敞的窗口送来的劲风回得倒卷而起,折射着月光的菱花镜子、恰巧照出了床上一抹影象……
她怔怔的看着那面镜子,耳朵里隐约回荡着出嫁那日、乘着花轿中途遭遇和尚拦轿,那和尚点着她的印堂之处、并未开口,她耳朵里却清晰“听”到一句话:见怪不怪,处变不惊!
此刻,看着那面镜子的她,脸上却布满惊骇——镜面照在新人床上,却,只照出了她的身影,她的丈夫分明躺在她身边,与她同床共眠,镜面上竟照不出他的影象!
往镜子里看,她身边的位置——床的内侧,空荡荡的,没有人……没有人!
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午夜梦回,她如活见鬼了一般,惊骇莫名,悄然掀开被子一角,伸手往烛台上摸索,摸到了火折子,“噗”的一声,擦亮火花,点燃了灯罩里那盏添着油的灯。
灯亮了,犀照的光芒,照亮了镜子表面,这一回,原本消失在镜子里的景象——床内侧半张棉被里、躺着沉沉入睡中的丈夫身形,又浮现在了镜面上,被犀照的灯光,照得无比清晰,落在镜面,呈现的景象,令她稍稍安心,忽而又觉落在镜子里的丈夫侧躺的半张面容,竟与阿离如此相似,那温和的眉目、端方儒雅,还有睡着时不自觉弯翘的嘴角……痴然看着灯光下发亮的镜子、和镜子里仿佛已与她共枕的那人儿,她不禁脱口呢喃了一声:“阿离……”
“叫我吗?”
枕边有人在说话,她浑身打了个激灵,霍地扭头,枕头旁赫然放大的一张脸,让她险些惊叫起来!
“干吗一副见鬼的表情?”他的目光转到她手中仍然握着的火折子,“睡不着?”
“没、没没……”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她慌忙放下火折子,捏着手心里的汗,“口渴,想起来喝些水。”
“口渴?”看得出她在极力掩饰、隐瞒着什么,他却不点破,泛在嘴角的笑,却笑得让人心惊肉跳,“不下床倒水喝,怎么反倒盯着那面镜子看?”
“突然又不渴了。太晚了,睡吧。”她拉起被子,盖住脸,平静了一下心情,忽又掀开被子问,“莫离,你家这处别业里,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脑子昏沉沉的,有一些凌乱的片段闪过,随着心头一丝恐惧的感觉涌起,她似乎在下意识地暗示自己,不要去回想来这里之前曾梦到……一个道姑误入此间后所发生的事。
那道姑像是在此间撞鬼了……像是……消失在这幢小楼里……
“没有什么事,睡吧。”目光略微扫过栉妆台上的菱花镜,发觉盖着那面镜子的那块薄纱已被风吹落,莫离面色微变,急忙吹熄了灯盏,他也拉起了被子,侧个身,背对着她。
刚才睡过一觉,酒精的作用消退,她躺在床上,盯着屋子上方的横梁,渐渐冷静下来,混乱了整个下午的头脑逐渐清晰,她缓缓坐起,转头,盯着枕边的丈夫。
啪!灯盏又被她点亮,灯光下,她的脸上有寒霜一片片地落下。
“又怎么了?”灯光刺眼,床上的他拉高了被子,蒙住脸,依旧背对着她。
“下午,”她的目光冻结成冰刃,刺向枕边的丈夫,“你对羞辱自己娘子的人,做了什么?!”
“给歹人银票,赎你的身!”
发觉身边人似有异常,莫离掀开被子,转过脸来,看她变了表情,猝然披衣下了床,瞪着他,他本是冲她笑的,笑着笑着,突然又变了表情,看着她羞愤痛苦的模样,他的脸上竟出现了两种表情,半边脸的神色也和她一样痛苦,半边脸却依然勾着笑,显露着内心的矛盾与挣扎。
爱与恨之间,缠绕、煎熬……
“赎我的身?!我是你的娘子,不是青楼里的伎子!”她气得浑身发抖,一步步往后退。
“你答应过我,要做一个令我满意的妻子,夫唱妇随,你怎么可以冲为夫抱怨?”他只在床上笑了笑,“我花钱赎你,还能花钱给你想要的一切,明日,天亮时,我再送你一份大礼,娘子可否消消气?”
她退到了墙角,闭上眼,捂住了耳朵。
“做一个让我满意的妻子——我真期待你明天的表现!”
搁下话来,硬了心肠不去看她痛苦的表情,他也起身下床,披了件外衣,进入小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独自在墙角站了很久,她缓缓走回到床前,缓缓蹲下,从床底下拉出封藏的一个首饰盒子,双手反复地抚摩,唇边有了一丝淡淡的笑,眼底却满是落寞。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只金镯,一只完好无损的金镯——阿离送的一对儿金镯,当日梅子姐拿走了一只,也还给她一只断作两截的金镯,而她自己的这只,一直小心收藏着,从未遗弃、从未划损!
她没有打开封藏好的、不曾被外人触碰的这只盒子,只拿着这只盒子,捡拾了栉妆台上飘落的那块天蚕丝织的薄纱,她往门口走,没有停顿,没有回头,没有带走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东西,只带着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决绝地离开!
突然,内室小房间的门悄然打开,莫离站在门口,看着她走出小楼外,他的嘴角勾了笑,像是料到了她离开,那抹笑容里带着一丝嘲弄、隐着一份诡秘……
房间里,碎花小窗帘飘飘曳曳,他走到窗前,从几米高的窗台边,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