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十日,楼里还真的堆起了座金山,闪花人眼,姑娘们咋舌惊叹,嬷嬷是急得上蹿下跳,“乖女儿,你就与他见上一面吧!”
“他堆了多少金子了?”姽婳躲在房里,隔着门问。
“一万两啊—— 一万两!”嬷嬷扯着嗓子冲门里喊。
“一万两……”她冷笑:京城里最红的头牌花魁也不值这价吧,庄公子可真“瞧得起”她!“告诉他,金子不必再堆了,若是诚心想来娶我,我便见他!”
“娶你?!”嬷嬷在门外变了嗓子,似是受惊不浅,却也无奈,将原话转达给了庄公子,对方一阵沉默,而后离开,数日都不再来。
但是,三日后——
“女儿啊——好消息!庄公子答应了,你快出来与他见上一面吧!”
嬷嬷的尖嗓子又响在门外。
门里的她却是一愣,“答应?他答应什么了?”
“庄公子说要娶你!”豪门子弟,砸得下金子、也做得出荒唐事,嬷嬷只感慨:阔老爷养小倌这风气,竟也感染到了豪门贵族。这是这“娶”字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铁定是将人悄悄纳进府里头,悄悄养起来,犹如——豪门花园里养的金丝雀。
“三日后,让他来见我。”
听门里的人沉默片刻,终于松了口,嬷嬷喜出望外,急忙转达给庄公子。
三日后,他早早便来了,也如愿再次见到了风月楼里的这位“姽婳姑娘”……
那晚,华灯初上。
京都的章台路上,红灯笼串串高挂,小楼前倚门卖笑的女子浓妆艳抹,甩甩手中香帕,那股子胭脂味儿,勾了人的魂儿!
风月楼,京都最大的一家歌舞坊,坐落于西郊,依山傍水,亭台楼阁,处处妙景。
今夜楼中,搭了一个彩台,台上丝竹靡靡,歌舞纷呈,台下圆桌张张,座无虚席。
楼上还有厢房套间,手面阔绰的公子们,被殷勤地请上二楼雅间,关了门、隔了花障,看那珠帘里歌女抱着琵琶半掩面,公子小酌几杯佳酿,雾里看花,酒不醉人人自醉,当真是好一派风花雪月!
二楼回廊拐角,扶梯缓步上来两个人——嬷嬷领着衣饰华贵的庄公子,走到二楼“兰”字号雅间,敲开房门,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房间里帷幔遮窗,自然光线幽暗,但陈设却是精致,琴案、棋枰、画架……厚厚的地毯上织着绚烂的花纹,一张镶了水晶片的八仙桌,几张酸枝椅子,一扇绢质屏风,彩色丝线在绢上巧绣春宫图,香炉上烟丝袅袅,暗香弥漫。一个轻纱薄凉的舞伎,轻歌曼舞,旁侧是吹拉弹唱的三个歌女。
八仙桌上摆了山珍海味,嬷嬷领着贵客入了座,左右便来了几个侍婢,殷勤斟酒、劝酒。
房中艳香流融,庄公子眯了眼,看轻纱薄凉的舞伎花枝乱颤、旋扭着灵蛇腰,酒色昏昏之际,一人敲门进来,俯耳小声说了几句。
“姽婳……姑娘来了?”说这句时,庄公子神色表情有些复杂,尤其是叫出“姑娘”二字时,他脸上有几分尴尬,却带了迫不及待的焦急目光,盯住了房门那头,目光中带着深深的疑惑和探究。
嘎吱——
房门开了,姽婳站在门外,未语先笑:“有劳庄公子久候,姽婳这厢有礼。”带着比女子更女子的绝妙风情,盈盈敛衽。
今晚的她,一番精心打扮,挽起那头乌黑长发梳以流云髻,缀金步摇,系藕色缎带,眉剪春山,点绛唇,双颊匀晕胭脂——淡雅如菊,清姿妙绝!
庄公子看得呆住,目光直直迎着款步入房来的她。
“乖女儿,好生款待庄公子!”
嬷嬷挥一挥帕,房中的闲杂人等识趣得很,跟随嬷嬷鱼贯而出,离开这房间时,顺手将房门带上。
房中,便只剩了庄公子与姽婳,二人幽室相处。
坐到庄公子身边,抬头,目光迎着他深深探究的眼神,她神色不变,淡然一笑,“公子为何如此执著?”
“你……”略一沉吟,庄公子道:“你的容貌,与我的一位故人极为相似!”
“哦?”略挑眉梢,她似笑非笑,“故人哪?莫非公子想在我身上寻故人的影子?”
“她、她……”庄公子涩然开口,“她是位姑娘。”
“如此说来,”眼底深处隐了几分冷意,她却是笑着说的,“倒是可惜了,可惜姽婳不是女儿身,不能如了公子的意!”轻慢的一笑,她起身作势欲走。
“且慢!”庄公子果然急了,顾不得许多,一把拽住她的长袖,强留住她,道:“别走!留下!”
“当日,逃走的人,不是我,是你!”霍地回头,她的目光带了分冷意,直直的、刺入他眼底。
“我、我……”他张了张嘴,讪讪道,“那日,是本公子唐突了佳人……”那日见了风月楼的“姽婳姑娘”,他本以为找到的是“婳儿”,谁知、谁知……
“看到我的身子,落荒而逃的男人,不是只有你一个。”
他说的是前几日的事,她说的却是三年前的事,二人各说各的,却都以为对方是在说自己想说的,“你逃也逃了,为何还来?”
“我、我……”他赧颜嗫嚅,“我想再见见你,你与她,真的、真的……好像!”目光流连在姽婳那张熟悉的容颜上,他的眼底有几分痴迷、表情里却挣扎出些许不确定和疑惑。
“你留恋的,只是这张脸?”长袖被拽住,姽婳顺势倒入他怀里,仰着脸,一点点靠近,感觉到他渐渐粗重的呼吸,喷在脸上,滚烫。
“婳儿……”
熟悉的呼唤入耳,她的眼底却染了几分悲凉,又飞快的以淡笑掩盖,在他的唇即将碰触到她的面颊时,她偏过脸,起身躲开了。
“婳儿!”他伸手,却抓了个空,手心空空的,怅然失落不经意的从脸上滑落,全落在她眼中,便笑笑的,似是随意而轻慢的问:“公子当真想娶了我?”
“……是。”答得有些迟疑,却见这位“姽婳姑娘”双微颦眉,似有不信,他又急忙道:“正是!庄某愿娶你入府,今后长相厮守!”
我发誓,今生定要娶你为妻!
三年前,阿离说这话时,眼神是如此坚定,而三年后,这位陌生了的庄公子,说着同样的话,眼底分明带着犹疑和探究,是想在她身上找寻他心中幻想的美好影子么?
“我若不答应呢?”她笑笑的看他,看他毫不犹豫的接道:“说吧,你要多少聘礼?贝勒府不缺钱花!”
“你都堆了一座金山给我……”纨绔子弟,品酒赏花,端的是花心无状!在他眼里,她与风尘女子有何区别?砸大把金钱,就可为所欲为……他不是阿离!阿离,果真死了!三年前,便已死去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缓缓踱步到窗前,语声幽幽,似无限怅然,在他微变了神色时,她回眸一笑,手中多了一物, “公子若诚心想娶我,不须金银之物,只要……”冲他稍稍晃动一下手中之物,她笑道:“只要公子能将此物复原,完好无缺的交还与我,我便允了公子!”
“这、这是……”一见她手中亮出的一只断作两截的金镯,他神色大变,霍地站起,疾步冲上去,伸手便想夺她手中金镯,姽婳却是笑笑的,松了手,断作两截的金镯从她手心里滑落,由敞开的窗口丢了出去,只听得“扑通”的水花飞溅声,风月楼前的那口荷塘荡了涟漪,镯子掉入荷塘,瞬间沉底。
“公子,请吧!”拂袖,下了逐客令,见他仍骇然圆睁着眼,那样不可思议的瞪着她,她轻笑如风,淡然自若的,转身离开,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一瞬,她隐约听到他口中喃喃:“这不可能、不可能……”暗自冷笑,再不回头看他,她径自离开房间。
那夜,是她最后一次见这位……活着的庄公子。
脑海里,清晰记得他震惊无比的表情,在她亮出那两截断了的金镯时,他如遭雷噬的,苍白了脸,僵立在那里,浑身像是僵成了石块。
直到她回了自个房中,微掀窗帘,看他果真奔出楼外,狂奔到荷塘边,在岸上,痴痴的站了很久、很久,终是离开了,失魂落魄般的离开,夜色里渐去渐远的背影,颓然的,无限孤单落寞……
长夜冷寂,躺在床上的她,独自辗转,子时,忽听“吱咿”微响,房中两扇窗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牵拉着,徐徐敞开。习习晚风灌入室内,随风一同捎来的是一缕淡淡的菊花香。
心头似有预兆,她在床上坐起,愕然看到敞开的窗台上,赫然搁置了一盆“金狮曼舞”,花瓣风中摇曳,一缕淡渺轻烟游入窗内,在窗前逐渐聚拢成一个人影,人影晃动,她凝眸细看,失声惊呼:“庄公子?!”
轻烟幻化成人影,晃动在窗前的竟是庄公子,脸上带着凄凉和悲怆,依依不舍的“飘”在她的窗前,似有千言万语想与她倾诉,却只是凝视着她,那样深深的,凝视着她,直到人影变淡,夜风吹袭,如轻烟袅袅飘散……
阿离?!
她心口莫名一痛,披衣下床,站到窗前,眺望窗外,夜空中明月一点,惨淡的月光,照着楼前那口池塘,塘这水面似有淤泥浮现,随涟漪扩漾开来……
一晚难眠。
翌日,她心绪难宁,坐到琴案旁,抚琴时,拨乱了弦……
“姽婳姑娘、姽婳姑娘——不好了——不好了——”
嬷嬷细而急促的呼叫声,针般穿扎在耳内,琴声戛然而止。
“砰”地闯门声中,于二楼幽室抚琴的人儿微微抬头,却竟是眉眼带笑,不慌不忙地迎着嬷嬷闯进门来的急促身影,问道:“何事惊慌?”
“不、不好了——庄、庄公子……”
嬷嬷急喘,神色异常惶恐。
“庄公子?”姽婳姑娘闻得这人名,淡笑的神色变了变,忽又恢复正常,“这人……又来了?”
“来不了了!”嬷嬷尖着嗓门,凄厉哭嚎般地道:“庄公子死了——溺死在咱们风月楼外那口池塘里了!”
“死了?”
“崩”的一声,琴弦猝然断了一根。
暗自握拢了猛力扣弦时割伤的手指,姽婳徐徐起身,踱步至小窗口,遥对着楼外那口池塘,看几个****围在池塘边,似在打捞着什么……
她微微叹了口气,仰头看向天空,在仰头的一瞬,眼底泛的泪,只在眼眶里打转,在顺着眼角滑落的一瞬,她伸手挽发,指尖微弹,弹落的那滴泪,悄然无声的,跌入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