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小镇街面上,一些小贩坐在太阳底下打盹,街上行人三三两两,街道北面忽有马蹄声传来,正欲穿街而过的小和尚霍地敛足转身,只见一辆轻便的马车在车夫鞭策声中,飞快地与他擦身而过。
笼在车厢上的半幅帘子随风荡起,穿过门帘子,就见坐在马车里的竟是一个老和尚,圆圆的脸,胖胖的身材,蹲坐在车厢里,挺像一尊弥勒佛。
这和尚手里却捧了一只烧鸡,蹲在那里正嚼得津津有味,左脚边还搁着一只石钵,钵内竟装满了油纸包着的猪扒、牛肉、蹄筋,右脚边则搁着一坛子汾酒。他嚼了几口肉,就捧起坛子来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地喝酒,门帘子被风吹起时,老和尚抬头看了看车外面,看到街边站的那个小和尚时,老和尚圆圆的脸上眉开眼笑,笑哈哈的弥勒佛打禅语似的,用手中那只烧鸡虚空画了画,传了个暗号给车外的小和尚。
那辆马车与小和尚擦身而过,小和尚愣在原地,目送那辆轺车拐出这条街,消失踪影,他鼻端还残留着缕缕酒肉香味。
“师父也来小镇了……好酒好肉捞得真够狠!”
小和尚嘴里咕哝,低头看看自己刚捞到手的一包东西——手里的那包东西软绵绵、香喷喷的,他忍不住打开来一看,里面居然包着好几块糯米糕,捡起一块放入嘴里,嗯!香香软软的,甜而不腻,夹心里淌出一股柔柔的蜜汁。
这糯米糕想必是那翠衣少女亲手做的,他一边细细品尝这香甜的糕点,一边回想翠衣少女红扑扑的笑脸,娇柔的语声,细想想,小和尚活了十八个年头,在山上耳濡目染看师叔师伯师兄们常捧着一本春宫秘史一卷春宫图当经书念,花心性子也不算头一遭交上桃花运,但每每见了女孩家冲他红着脸笑、塞给他一些吃的喝的,感觉还是妙得很!
血液里忽而蹿起莫名兴奋与刺激的酥麻感,就像那晚他偷喝了方丈藏在床底下的酒,敢情这就是庙里的酒肉师父们时常挂在嘴边念叨的——食色性也?!怪不得老和尚都劝他赶紧下山来多长长见识,好叫小和尚知道——山上虽有采茶女,但山下的“老虎”更妙,那些“老虎”是不吃人的,只会勾了人的魂!
他咬着糯米糕,想着翠衣少女红彤彤的面颊,照着柳府的方向,漫不经心地往前走。
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猝然一阵扰动,像是发生了什么状况,人们纷纷惊呼着四散奔逃,隐隐还听得噼里啪啦的鞭声,一人鸣锣高呼:“柳家千金,年方十八,正值待嫁之妙龄,有意纳亲者,速来府上报名——明日应选喽——”
这等鸣锣高呼的阵仗,难道是……哪家千金要抛绣球招亲?!
一块糯米糕从小和尚微张的嘴里掉了出来,“啪嗒”跌在地上,他整个人都呆住了,两眼发直地瞪着正前方。
千金小姐、妙龄少女要觅良缘,本是喜事,是男人就该趋之若骛,可眼下这、这、这……这算个啥状况——
前方路人一听鸣锣声,鸟兽状四散奔逃,原本热热闹闹的整条大街,此时已如台风过境,除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一堆货架,几株踩烂的白菜,踏扁的肉包,就只剩一人两手叉腰霸占着街道。那人满脸横肉、像个屠夫刽子手,偏穿着青衣小帽、小厮打扮,替主人家跑腿吆喝似的,拎了面铜锣,站在街心猛敲铜锣,嚎了几嗓子,街上的人全给嚎没了,只剩他一个站在街上,如杀手入镇,一面敲锣一面吆喝,往另一条街上拐去……
锣声一响,一只偷偷钻出来吃肉包的老鼠,也吓得吱溜一下缩回地洞。
小和尚也躲了起来——当那个敲锣的野蛮小厮眼睛瞄过来时,他想都没想,吱溜一下躲到街口一个胡同里,贴在墙面上,一手捂着心口,心口还“怦咚怦咚”惊悸地跳个不停。他口中喃喃道:“好、好怕怕……”
敲锣哀嚎的那位,宣的是绣球招亲?看起来怎的却像是背负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在找个冤家对头往死里干架似的,两眼绿幽幽的光、一扫射街面上的男人,十个男人都吓跑了十一个!好、好可怕!
敲锣声渐去渐远……
小和尚躲了一会儿,再悄悄探出头往街面上一看:街上冷冷清清,一阵凉风儿旋过,歪斜在门楣上的店铺招牌“咯叽”晃了一下,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他整个人往上蹿了一蹿,倒不是被那声巨响给吓的,而是……他的那包糯米糕也掉在地上、被踩踏、欺负得……不能吃了!
这叫啥事儿,一大早就没招好运儿!小和尚揉揉“咕噜”直叫的肚子,连叹两口气。
唉、唉——
街旁,躲到店铺屋檐下的几个路人,交头接耳,喁喁私语,语声不大不小,恰好钻入小和尚耳内。
“又开始疯闹了,这都有完没完哪!这锣再敲下去,真是要逼得镇上未娶妻成家的男人统统出逃,逃到山上去,宁愿当和尚也不愿娶那个疯女人!”
“那家府上只有一个女人令男人遐想——柳老爷新纳的花心小妾,昔日的青楼红牌——三娘!”
“风情三娘?!哈!柳老爷子艳福不浅,就是没子孙福……”
疯女人?
风情三娘?
柳老爷子……对了,柳府!
愣在街心的小和尚拍拍光溜的脑门子,这才记起自个此行的目的,端了个钵,加快脚步拐出这条街,穿入一个胡同,果然看到柳府所在。
东街巷尾,大青石砌的围墙中段,柳府朱漆的宅门上,两幅门神像——申屠、郁垒的中间,钟馗之像狰狞着面容,森然而立,门楣上横了根桃木,祭凶神、镇恶鬼的意图昭然于那道宅门上!
将近午时,柳府的宅门敞开着,门檐下挂着两只大红灯笼,宅门两侧,红墙绵延环绕,柳丝垂拂。
翘首可见粉色砖瓦墙内屋脊层层叠叠,好似没有尽头。
小和尚咋舌:好一片豪绅府邸,绵延不尽的围墙里头,屋舍可有千间?!
大户人家门虽开着,门里却还有个应门的门丁,小和尚沿门前石阶拾级而上,还没走到门里,门丁就从门里奔了出来,一见来的是个和尚,顿时眉开眼笑,冲贵客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客客气气地笑道:“您怎么才来啊?”
小和尚着实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看看这鞠躬赔笑、万分殷勤的门丁,心里头犯嘀咕:无事献殷勤,非奸既盗!这户人家的门丁出来迎客,怎的透了份古怪?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们知道我是来府上做什么的?”
“您是来送犀照灯油的!”
门丁两眼发光发亮地盯着小和尚,瞧那如饥似渴的模样,小和尚心里犯嘀咕:这户人家昨儿晚是出了什么事?这家子人才这么迫不及待要添这犀照的灯油,派了飞鸽传书,一大早催着和尚送灯油上门来,急着驱妖还是杀魔?
“您别愣着呀!”门丁往门里头一指,道:“您请!”急着想把人请入府内。
“你们这府上……没出啥子怪事吧?”小和尚不急着进门,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往门里张望,怕自个儿一脚踩进这家门里,会撞上只妖怪扑上来吃了人!
“没、没啥事呀!”
门丁打个哈哈,用笑掩饰心虚,上前连拽带拉,硬是把小和尚往门里头送。
到了门口,恰巧遇上瘦个儿的丁大管家,他一瞅见滚溜进门里的是和尚那颗光溜脑袋,两眼一亮,喜出望外地迎上前去,握住贵客的手,激动不已地说道:“可把您给盼来了!您可算来了!”
“是、是……小僧来了!来了!”
小和尚额头冒了汗,后脊梁发虚,实在搞不明白柳府的人是搭错了哪根筋,凭白无故地对个和尚猛献殷勤,莫非……真个撞鬼了?!
丁管家深怕一不小心就让这好不容易送上门来的和尚溜掉,毫不放松地紧握着贵客的手,热情周到地招呼:“您累不?您渴不?您饿不?要不我先让仆人给您端盆热水洗把脸,再来一碗银耳燕窝汤给您润润口,您……啊!”他顿足,一脸歉意地问道:“您是带了灯油来的,咱们先银货两讫,您赶紧先把那油给我,我这就开银票给您!”
小和尚眨眨眼,道:“这就急着要那灯油?”他连口茶都还没喝呢!
丁管家连连搓手,涎颜道:“是是是!赶紧的,先给灯油吧!”
“天还没黑呢……”小和尚咕哝着,人还站在门口,就不得不将随身携带的灯油取出,一小瓶子的灯油,打衣兜里小心取出,不等他递上前去,就遭人一把抢了。
丁管家猴急猴急地一把夺来和尚手中的灯油,小小的一瓶,就婴孩巴掌大的容器里,装得七成满的灯油,被他捧宝贝似的捧在掌心,大松一口气道:“有了这宝贝,晚些可算能睡个安稳觉……”
“施主您……在嘀咕啥?”
小和尚凑耳来听,丁管家立刻警觉,打个哈哈,递了张银票上去,道:“辛苦小师父!”
“这家里头……有脏东西?”小和尚很是好奇,滴溜溜转着眼珠子,往柳府里头张望。
“没、没、没……”真个有“脏东西”也不敢讲,讲了哪个还敢来登门造访?!
丁管家打着哈哈,一面挡了小和尚往里头好奇探究的目光,一面急着作揖送客,“辛苦小师父了,银票您收好,有空再来坐,不送、不送!”
这、这、这就要赶人走?!小和尚被半推半送着、极不情愿地往门外走,嘴里头忍不住抱怨道:“小僧今日便有空……”他还没喝口茶、歇脚吃点东西,这管家怎么就急着赶人了!
“您改日再来!改日再来吧!”丁管家堆着满脸的笑,又是拱手又是作揖,很是客套地将客人送出门外!
小和尚倒也识趣,道声:“告辞!”转身就走。
他刚步下石阶,抬眼就见一顶软轿由四个小厮扛着,飞奔而来。
这一行人急匆匆奔来,停在侯府门前。
门丁一见,慌忙往门里通报:“夫人回府啦!”
丁烛急忙迎出门外,躬身掀起轿门帘。
轿内步出一个柳眉杏目、媚态流融的小娘子,纤细柳腰、一步一摇曳,袅袅走来。
“三娘!”
丁管家直呼老爷小妾的名,弯腰低头,手一搭上去,小娘子笑着瞟他一眼,似是赞许管家的殷勤,娇滴滴地扭了扭腰,一手搭着管家的手背,像宫里那个老佛爷似的,端足了这家女主人的架子,步步踏上石阶。
小和尚瞧了这小娘子一眼,竟瞧得呆住:好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纤腰、步态一扭一摆,骚得像只狐狸!
三娘一脚迈向门槛时,脚步微敛,似乎感觉到有人正盯着她瞧,稍微偏个脸,她就看到傻站在门外的小和尚,“哟,这是哪阵风把贵人给迎到府上了?”三娘见了这和尚也是两眼发光发亮,似发现了个宝,也不急着进门去了,转个身,冲小和尚走去。
丁管家一愣,忙跟上去,道:“老爷昨夜飞鸽传书,请了宝寺的这位小师父来,送了灯油……”
“哦?送灯油的小师父!”三娘走近了,看这小和尚容貌讨喜,眉梢眼角的,似挑了桃花运,心里就窃喜:一准儿是个不老实的花心和尚!
“小师父法号如何称呼?”三娘绕着小和尚走了一圈,仔细打量着,心里头似在盘算着什么。
小和尚被个风情小娘子如此仔细地绕着周身打量,心里惴惴,又有些莫名其妙,嗫嚅道:“莫、莫……”
“莫?”三娘挑了挑眉梢,瞟了一眼,见这小和尚发烫了的脸,她吃吃地笑,“莫什么呀?”
莫骚扰!
小和尚张了张嘴巴,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总不能冲人家直说一句“师父说别人的老婆碰不得,出嫁的老虎尾摸不得”吧?!
“说呀,叫什么名儿?莫……什么?”
见这小和尚被自个儿逗得烫红了脸,偏偏两只眼睛还滴溜兜转在她身上,呵!好个不守清规的小坏蛋!
她忍不住的、伸手一挑,挑起小和尚的下巴颏儿,脸凑脸儿的,极进的距离,一记狐媚眼波射出,三娘吐气如兰,“叫你……小坏蛋可好?”
要、要命呀——
小和尚屏息憋气,涨红了脸,看三娘抛来的狐媚眼波,如此近的距离,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嘭然大作!
“好!”憋着一口气,他竟点了头,笑得像个十足的小色胚、小坏蛋!
咳、咳——
丁管家在旁突然咳嗽起来,越咳越响,惊得小和尚瞬间躬了身子,像虾子一样往旁边弹跳开来。
拉开了距离,小和尚找回呼吸的空间,拽着袖子,慌忙擦了擦额头憋出的汗珠,大呼一口气,身上,还是热得不行。
“扑哧”一声,三娘笑开了,翘着兰花指,青葱指尖夹着一封烫金的大红请贴,将这封请贴往丁管家眼皮子底下一递,“将这人的名儿记上去,再把请贴给他!”
丁管家变了颜色,万分吃惊,咬着舌头吃吃道:“这、这、这……这可使不得!”
“为何使不得?”三娘转个身往门里走时,冲着丁管家耳里悄悄送了句:“找个和尚应选,再好不过!”
“和尚来应选……闻所未闻!”丁管家深恐三娘此举惊世骇俗!
“和尚能镇妖!”三娘流目瞪他一眼,瞪得丁管家瞬间开窍:和尚娶了她,岂不万事大吉?!何况是个不守清规的……小坏蛋!
小和尚见这二人眉来眼去,一切尽再不言中的……似在盘算不可告人之事,他心里就有些发毛。
二人交头接耳嘀咕一阵,笑得贼兮兮,小和尚心慌慌的,正想往脚底抹油开溜,就见丁管家匆匆往请贴上添了几笔,大步上前,硬是将请贴塞入他手中,道:“本家主母邀请小师父明日持请贴来府上,参与盛宴!”
盛宴?!是不是来了就吃香喝辣捞个饱的美差事?好端端的,为何要邀请他来参与盛宴?小和尚狐疑地瞅了瞅盛情相邀的主人家。
三娘抛个媚眼,笑得像只骚狐狸,流出几分巧诈计谋,撒诱饵迷惑道:“明日,你若来,吃好喝好,还有纹银二十两——相赠!”
推不掉请贴,接到手里,那一封烫金的大红请贴,似乎烫手得很,他手心发烫,脑门子也发了热,冲口就道:“明日,小僧一定赴约!”
二十两纹银,不拿才是傻蛋!
离开柳府,从胡同里穿出来,小和尚转个弯儿,拐到了市集里头。
今日,晴空万里。暖暖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午时,市集里行人渐少,都扎堆儿地扑进了饭馆子酒铺子,摆摊儿卖时令瓜果蔬菜的,也开始收拾起摊子,几户瓦房已是炊烟袅袅,一些个做好了饭菜的大娘,先端了热饭热菜供奉到土地庙前,烧炷高香口中念念有辞,祈祷庇佑。
小镇上没有官府衙门,有的是到处可见的黄墙子圈出的佛堂、庵庙,仿佛那一座座泥塑的佛,就能庇佑了一方平安——鸳鸯镇的习俗总脱不了这些神神鬼鬼的念叨,连市集里最热闹的一角,也是卖吉祥签、帮人占卜算卦的。
市集一角搭了个凉棚,几桌子茶客,堂倌儿端茶送水地忙碌着。
凉棚后方一大片空地上,人们正三、五成群地围作一堆,观看卖艺的表演绝活:翻筋斗、走绳索、舞刀弄枪,锣鼓敲得震天响。人群中鼓掌、喝彩声此起彼伏。
小和尚那颗光溜的脑袋是一个猛子扎到了人堆里,凑个热闹,兴致盎然地观赏卖艺人的杂耍表演,看到精彩处,少不了一通喝彩:“一百七十八、一百七十九、一百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