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三天后——
清早,怜花楼前就来了一队迎亲的人马,大红花轿端端正正地摆在了门口。
怜花楼今日也一反常态,早早开了门,二楼栏杆外系上一串串喜庆的大红灯笼,楼里的姑娘们早就打扮妥当,一字儿排在了门口。
徐娘半老、骚劲儿不减的鸨母一面不停地往脸上盖粉,一面尖着嗓子叫唤:“小桃红!小桃红!”
唤了好一阵子,小桃红才从自个房里头走了出来,眼睛红红的,微皱着眉头,郁郁寡欢。
“死丫头!一大早哭丧着脸做什么?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你可别愁眉苦脸的招晦气!”鸨母上前数落一通。
小桃红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嬷嬷唤我有事么?”
鸨母一指门外,“你看看,花轿都摆在门口好一会儿了,弄影怎么还躲在楼上?你快去催一催,让她别磨磨蹭蹭的,赶紧下楼来,误了吉时可不好。”
“嗳。”
小桃红依言往楼上走,走到一半,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慌忙冲回自个房里,取了一样东西塞入衣襟。
至二楼走廊西侧的一间房门前,见门是虚掩的,她便推门进去,却见花弄影已打扮妥当,正呆呆地坐在紧挨着小窗子的床头,面向窗外,独自在想些什么。
“影妹妹!”
小桃红上前,坐到她身边轻唤一声。
花弄影回过头来,精心粉饰的新娘容妆上,流露着淡淡的忧愁、些些不安,却很快的以笑容遮掩住了。“噫?桃红姐,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是不是舍不得小妹离开,昨夜偷偷在被窝里哭了一宿?”
小桃红轻轻一叹,“妹妹知不知道,姐姐好生羡慕你!楼里的姐妹当中,就数妹妹有颗冷静的头脑,懂得权衡利弊,懂得抓住机遇,懂得嬉笑怒骂时不付半点真心。”
“姐姐这是在骂我,还是在夸我?”她是很冷静,自从亲人病故,她被债主卖入这座怜花楼后,她就知道往后的路该怎样走——先煞费苦心地学会了琴棋诗画、吹拉弹唱,成为镇子上色艺冠绝的花魁艺妓,继而又学会了逢场作戏,学会了撩拨挑逗时不付半点真心,笑容是假的,甜蜜蜜的话也是假的,在那些庸俗男人面前的花弄影是虚伪的!
虚伪只是其次,她更懂得一个风尘女子若想跳出大染缸,除了色艺冠绝、长袖善舞,更要坚守一点——卖艺不卖身!只有尽可能的保住处子之身,才有男人肯花大价钱赎她的身!
暗中观察了那些爱慕自己的男人,她最终挑准了赵家少爷,不是因为喜欢他,她只不过估量了一下他的家境状况,与他那比较容易掌控的性子,这才下了决心入门当他的妾!
她是不是很有心机?
人世炎凉,她看得透彻,一切虚伪、百般心机只为求得生存,仅此而已!
又见她露出那种自嘲的笑容,小桃红摇头一叹:“姐姐只问你最后一句,你可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看到桃红姐认真的表情,她莞尔一笑:“好姐姐,我与你讲的不都是心里话么?”
“才不是!你呀,有什么事儿都掖在心里,从不与人倾诉。而今你要嫁人了,临走前,就与姐姐说句心里话吧!”
花弄影收敛笑容,“姐姐想知道什么?”
“今日成亲,你真的不反悔?”小桃红劝道,“你真的考虑仔细了?真的想和自己不爱的男人生活一辈子?是一辈子哪!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反悔?”花弄影吃吃地笑,不答反问:“姐姐不是找到自己所爱的人了么,可是结果呢?人家把你的心丢在地上践踏!你就看不透么?如咱们这一类人是不能付出真心的,否则,会苦了自己!”
“你……”小桃红噎了片刻,气恼地跺一跺脚,“你这人,有时候真是理智得近乎残酷!”
“是么?”花弄影满不在乎地笑笑,拾起床头那块红盖头,欲往头上盖。
“等等!”小桃红急忙掏出衣襟内藏着的一样东西,交到她手里,“喏,这个送给你。前些日子摔坏了一个,这个算是补偿吧!”
花弄影接到手一看,竟是一面光洁明亮的镜子,圆圆的,巴掌一样大,背面还刻了四个字——心如明镜!
“你怎会有这种镜子?”她记得桃红姐的房间里摆的都是铜镜,照得脸儿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我托昨夜那冤家在一个洋人手里买的。啧,贵得吓人!”小桃红对着镜子皱一皱眉,她一向不喜欢这种玻璃镜,易碎,又照得太真切,脸上有一丝细纹都能清清楚楚地呈现。还不如老祖宗传下的菱花铜镜,朦朦胧胧,雾里看花,她照着还可以自我安慰一下,偏偏影妹妹就喜欢这种把一切照清晰了的镜子!
“喏,东西我也送了,今儿我就不陪你走那一遭了。”揉一揉红肿的眼,指尖擦过眼角细纹时,小桃红的脸上闪过一丝忧愁,眼眶又是一红,她急忙站起来往门外走。
“桃红姐!”
身后一声唤,她脚下停顿住了,耳边又听到影妹妹的劝:“姐姐还是尽早忘了那薄情的书生,多为自己想想,别苦了自己。”
“别苦了自己……”喃喃重复这五个字,她心中一酸,扑簌簌落下泪来,背对着影妹妹默默点头,走到门口,轻轻地落下一句:“好妹妹,姐姐也劝你一句,凡事不要看得太真切,该糊涂时也要糊涂些,别累着自己!”
“累着自己?有么?”花弄影持起镜子照一照脸,一袭新嫁衣映衬得脸蛋红彤彤的,精心勾描的春山眉却微微拢起。她试着展开笑靥,笑容里却含有些许自嘲:花弄影呵花弄影,琴棋诗画样样精通又如何?容貌不俗、留得处子之身又怎样?不过是嫁人为妾!
收起自嘲的笑,她对着镜子扶了扶发髻上一支凤钗,听到鸨母在楼下大声叫唤,她忙站起来走到门口,砰的一声,用力关上这扇房门,楼梯口立即迎上来两个丫鬟,帮她蒙上红盖头,左右牵扶着她徐徐走下楼梯。
早早守候在楼下的姐妹们冲她抛洒着花瓣,鸨母上前背起她走出怜花楼外。一阵喜庆的鞭炮声中,鸨母已将她背进了门外那顶大红花轿内,贴有“喜”字的轿门帘放了下来,脚夫扛了轿子,唢呐响起,迎亲的一队人马吹吹打打,顺着这条街一路往前。
花轿一上一下地颠簸,轿子左右两侧的小窗帘飘动,缕缕晨曦透进轿子里,轿子里的人儿手握一面镜子,镜面上折射的阳光落在红盖头上。花弄影掀了红盖头的一角,透一口气,听到外面除了鼓乐鞭炮声,隐约还夹杂着一些纷纷扰扰的声音,正想掀起窗帘往外看个究竟时,帘子猛地往里一翻,一物飞来,“嗖”一下穿过窗帘砸入轿内,她反应敏捷地举高持镜的右手,飞来的物体被镜子挡了一下,“咚”一声滚落在她的足侧,轿子里顿时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臭味!
借着镜面折射的光线,她看清了猝然砸入轿中的竟是一颗发烂的柿子,颦眉掀开窗帘往外看,街边的屋舍敞开了门户,一些个妇人站在门口窗边,冲着迎亲队伍吐唾沫、骂些不堪入耳的话,她们的脸上带着不屑与讥笑,一面骂一面教唆那些顽皮的孩子往花轿这边扔破鞋子、烂柿子,扔来的东西多数被怜花楼的姐妹挡了去,鸨母更是扯开了嗓子与这些妇人对骂。
从那些唾骂的言语中,花弄影算是听明白了,妇人们恼怒的是如她这么一个青楼女子也敢乘着花轿风风光光地出嫁——窑子里的窑姐儿侥幸嫁出去时,也得低着头偷偷摸摸沿墙根走才是,哪能这么浩浩荡荡、正大光明地走在大街上,在这些良家妇人眼中,此举简直是伤风败俗!
垂下窗帘,不去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鞋尖儿一蹭,将那颗烂柿子踢出轿外,她淡然自若地抚平了裙角,端坐于轿中。
外面虽然闹得凶,迎亲的队伍却依旧保持了前行的状态,只是,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这条街,却足足花了三十分钟才穿过街道,拐个弯,花轿大幅度晃摆了一下,砰然落地。
花弄影扶着窗框稳一稳身子,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外面的唢呐声已停了下来,四周突然静悄悄的。她掀了窗帘,不安地唤了声:“嬷嬷!”
鸨母急忙凑上前来,“丫头,快把帘子放下,还没到夫家呢!”
“前面是怎么回事?”隔着红盖头,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送花轿的姐妹们不知为何都聚集在队伍前方。
鸨母甩一甩手中的丝帕,哼道:“有个不长眼的,挡了咱们的路,丫头们正在前面‘招呼’着呢。”正说着,一个丫鬟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催道:“嬷嬷,您快去看看吧,那人挡了路就是不肯退让,姑娘们都没法子了。”
鸨母皱一皱眉,尚未发话,轿子里的人儿已想到了法子:“嬷嬷,咱们不如打发些银子,叫人家让一让路。”
丫鬟却摇了摇头,“这法子也试过了,拿出来的银子人家看都不看一眼,就像个闷葫芦似的杵在路当中,不肯让道!”
花弄影讶然问:“挡路的是个什么人?”
“是个不祥之人!像是……给夫家守孝的寡妇!”穿着一身缟素,如丧考妣的女子,挡在大红花轿前,红白相冲,确实不祥!
“寡妇?”丫鬟的回答着实令她吃了一惊。
寡妇拦花轿——稀罕!
黄历上分明写着,今日是黄道吉日、诸事可行,哪知她这一路行来,就没见顺畅过。这会儿,居然连个寡妇也跑来坏人好事!
花弄影心有不悦,颦眉道:“只一人拦着路,你们就不晓得怎生应付了?赶紧把人推开,今儿即便是阎王来挡,咱们也得硬闯过去!别误了吉时!”
“不长眼的东西,姑奶奶这就给她点颜色瞧瞧!”鸨母挽了袖子,领着丫鬟就冲到迎亲队伍前头去了,好像是冲拦轿的人动了粗,把人给踹到了一边,花轿又晃悠晃悠着往前行进。
花弄影坐在花轿里头却乱了心,一只手悄悄掀起红盖头,流目往窗帘子外看了一眼,隐约瞧见路边果真跌坐着一个缟素女子,白色的孝服裹着纤瘦的身子,蜷伏在地上微微发颤,当花轿从女子面前行过时,缟素女子霍地抬头,披散的长发下一双泪眸,带了诅咒般恨恨地瞪来。
花弄影的心,咯噔一下,飞快地垂下窗帘子,拉低了红盖头,颤手压住胸口,暗自惊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