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牡丹坊,随他一路走到洛阳郊外一片园林荷塘。小雨停歇,晚风送爽,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禁锢着身心的沉重枷锁终于放下了。
“看,塘中有莲蓬。”
顺着他手指的方位,她骋目望去,释怀而笑,“是啊,出水的莲结出果实了。”收获的季节呵,苦尽甘来!
晚风徐徐,一阵缭乱的花片随风剪过淡素月影。
月儿如钩,轻寒微暖的长夜,即将破晓。
手心一暖,低头,却见那一纸薄薄的赎身契已然轻轻搁在她的手中。
“这个,由你处置。”司马流风慵懒地半眯了眸,倚在一棵枫树树干上,由着晚风牵起衣袂,一片枫叶飘落,沾上衣袖,他在风中弹袖,一派闲闲散散,却是如此地洒脱不羁。千金散去,换得一纸赎身契,他却连瞧也不多瞧,便给了她。
迎着风,她轻轻举起手中那张薄薄的赎身契,轻轻撕开,撕成千万片,片片抛落风中,风卷残云,消逝无踪!
“公子可有什么打算?”本想问,他会将她带往何处,无论天涯海角,她,甘心随了他!
司马流风半眯着眸子,似是漫不经心地勾了一抹浅笑看着她,突兀地问:“那只酒盏,你还收着吗?”
轻轻“嗯”了一声,她从衣襟里掏出贴身珍藏的那只小巧酒盅,“可惜,眼下无酒。”不然,她会再敬他一杯。
“赏花怎可无酒?”说是赏花,司马小懒慵懒迷离的眸波却始终流转在她的身上,细细品味了花魁风韵,他接了酒盏,自袖兜内取出一只羊脂玉瓶,拔去瓶塞,往空盏里倾倒的琥珀色液体,如一盏琼花玉露。浅闻,似一尘浮华多情的花香;细品,却带了干冽撩人的极品酒香。一如他!
“凤伶姑娘可否借帕一用?”他问。
毫不迟疑,她解了衣扣上缠的素帕,递至他手中,诧异地看着他持帕往酒盏里沾了花酿,打湿了素帕,而后,以沾了酒的湿帕轻轻抹去她脸上粉饰的铅华。
一盏花酿,历久弥香,洗净铅华,还以素颜,水面倒影了一张本真的面容,水影清浅,她忽地笑了,笑得如此真、如此纯净而美丽!
“出淤泥而不染!往后,你便叫凤莲,可好?”他收了那块素帕,却将空了的酒盏又递回她手中。
她一笑,再笑,三声笑,竟笑落了一串串晶莹泪珠,手中攥紧了那只酒盏,将那干冽的酒香珍藏心口,久久回味、久久沉醉!
伸手拭去红妆泪,他只说了一句:“三日后,你来此等我。”话落,一步三摆袖,走得甚是潇洒。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痴然。
三日后,郊外园林荷塘边,小雨淅淅沥沥,她在烟雨朦胧中撑了一把油纸伞,茕茕孑立在池畔,等了许久、许久……
伞上挂了一帘雨珠,周遭景致又是模糊不清,朦朦胧胧,如梦如幻!她,如同置身在一个梦境,沉静默然地在自己编织的梦里等待着一个梦中人的出现。
雨水点落荷塘,泛开层层涟漪,一圈圈扩散——消失。
天,亮了。
雨,依旧下着。
一股子湿淋淋的感觉,漫上心头,涌出眼眶,啪嗒,一滴红妆泪,沾湿衣襟。
耳畔萦绕着淅沥雨声,秋寒多雨,积洼处处,猝然,洼中水花溅起,她那碎碎、迷离的目光竭力穿过层层雨帘,看到雨中一辆马车驰骋而来,车夫扬鞭高呼:“凤伶姑娘,快快上车,流风公子嘱咐小人送姑娘去京陵首富段老爷子府上,公子托段老爷子收姑娘为义女,往后姑娘便是段府千金……”
江南墨竹撑起的油纸伞面打了个旋,猝然抛落在荷塘中,她长发飞舞,奔在雨中,切切呼喊:“流风公子——”
“公子昨儿又犯了懒,今早还醉在花间,来不了了。”车夫赶紧扶她上车。
“醉在花间?”随车离开洛阳,她挑了车帘,回望荷塘,依稀看到池畔一抹素色身影,淡淡的,如烟丝雾缕,亦真亦幻……
梦中衣裳雾中烟,流水浮萍镜里花。
俱是成空,俱是无缘!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烟花之夜,醉卧牡丹丛的绝色少年呵,时常在她的记忆深处闪烁出珍珠般的光彩!
追忆往事,感叹伤怀!
痴痴然凝望着棺中阖目沉睡般的少年,她愁肠百转,泪眼凄迷。
数年后再度重逢,却是阴阳相隔!
难以相信,这人儿竟会猝然死去,洛阳官府那个糊涂官判的糊涂案——鬼妻勾魂?!她怆然一笑:花心少年竟在西山破庙里与十二个女鬼配了冥婚,猝死于棺中?不!她不信!他的死,另有蹊跷!可恨那糊涂官不曾深究!
抹去泪水,她从衣襟里掏出那只贴身珍藏的酒盏,对着酒盏轻轻一叹,如今惆怅,却总怕空了酒杯,于是,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酒瓶,往空盏中斟上她亲手酿的琼花玉露,一盏历久弥香的琼浆轻轻搁入棺中,红唇沾一沾酒水,含着酒颤唇轻轻一触棺中少年的唇瓣,一片冰凉,一如当年那场淅沥的秋雨,湿淋淋地沾在心头。
缓缓阖上棺盖,她拎起灯笼,一步步往外走,迈出泊尸房,猝然顿住了脚步,怔怔地望着前方。
义庄门口,静静伫立着一道人影,那熟悉的身影……“袁郎!”她轻唤一声,缓步上前,看着默然静守在义庄门口的官服男子那沉毅的面容,她欲言又止。
袁郎,他是她的夫君!一年前,他与她在京陵段府相识、相恋……
“凤莲!”他知道她过去的点点滴滴,由相识到相知,她不曾对他隐瞒过自己的身世,他甚至知道“凤莲”这个名儿是何人为她取的,但,他依然娶了她,怜她知她,娶她亦是无悔!
“他有恩于你,便是有恩于我!你不必担心,洛阳知府判错无数案件,昨夜遭人报复,丢了性命,下一任的知府委任状已在我手中,西山普度寺庙中藏尸案,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断然不会让洛阳第一花匠死得不明不白!”看着爱妻不染铅华的素净娇颜,他心中委实感激司马流风,出水的莲呵,若不是当年那素衣少年散尽家财,救她于水火,又为她洗净铅华,何来今日这令他倾心相爱的纯净美丽如莲的妻!
“袁郎……”她轻轻一叹,无缘的终是无缘,今夜来此,将那只珍藏了经年的酒盏还给它的主人,却将那份历久弥香的酒香藏于心中,此时此刻,她的眸只专注于身边的男子,与他携手登上义庄门外停的马车,坐入车厢,听到车外又落下了淅沥雨声,她终是忍不住挑开车窗帘子,回望义庄里那间泊尸房。突然,她凝住了目光,唇边颤出笑缕,笑着,却又悄然落了泪……
晚风吹来一缕轻烟,义庄门口突然多了一人——袅袅烟丝里飘飘而来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素衣轻盈,风致翩翩,眉心印堂一点邃古象形文般的“花”字朱砂烙印隐隐浮动,唇边勾起一抹浅浅笑缕,手中持了一只斟满琼浆的酒盏,倚在一棵枫树树干上,悠然把盏浅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