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向北觉得自己的眼大概是花了。
就算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轮廓看起来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踏上最后两阶台阶,站在铁门外。
铁门依然关着,“先生,你找谁?”
栅格后面的女人穿着一套格子睡衣,头发还有点湿漉漉,水珠滴嗒落在肩头。他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她了。她的面颊消瘦了,可眉毛依旧英挺,眼睛愈发大了,和以前一样,甚是灵动。
“顾念。”他迟疑地喊出。
女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不确定地喊了声,“英雄。”
真的是她!施向北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多年前她的离开曾经伤害了他。而今七年过去,那些原本以为已经消失的怨恨,在见到她的那刻,多多少少又浮现心头。
咣当一声,门打开了。
进去后,他的眉头不自觉就皱着。十多平米的客厅凌乱不堪,沙发上堆了一堆衣服,还有个袜子掉在地上。餐桌上的残羹冷炙还在,碗碟也没收拾。和房间相连的角落,散落着各式玩具,如果不小心走过,铁定会踩碎几样。
顾念顺着他的视线,有点狼狈地说:“我去洗碗了。”
看着她的背影,施向北心情烦躁。她结婚了,她有小孩了。早在预料之中,可还是扰乱了他的心神。
环视客厅,实在忍受不了其中的脏乱,他弯腰捡起沙发上的衣服,扔进了卫生间的洗衣机里。放水后,按下开关,滚筒转动的声音洗衣的声音,响得吓人。
做完这一切,才发觉自己180的智商完全丧失了功能。他怎么能够心平气和地做这个?就好像当初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再度回到客厅,果果已经站在他面前,手插着腰,“用不用那么小气,都跟到我家了。”
他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也不说话,只是盯着男孩。
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小男孩斗法,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谁胜谁败。
果果眼睛一转,小声地说:“叔叔,我把钱还给你,你别告诉我妈。”
施向北摸摸他的脑袋,点了头。心里却有点发酸。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她怎么会混到这个地步了?
好歹,她也是顾氏企业的大小姐,还是B大新闻系毕业的,长得眉清目秀的。软件,硬件都不差。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他一直以为她离开他后,会过上好日子。没想到,落到如此窘迫的境地。
顾念出来的时候,看到果果,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果果,你是不是问叔叔要钱了?”
果果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顾念的视线对准他。
施向北双手一摊,做出毫不知情的模样。
见问不出个所以然,顾念转身倒了杯水递给他,“将就喝吧,家里就只有白开水。”
施向北握着玻璃杯,凉凉的,不过还是赏脸地喝了口。
果果见没他什么事了,一溜烟就跑进自己的房间。心里暗自得意,还是本少爷聪明。
顾念搬个椅子坐在他对面,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仿佛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而今只是老友重逢。
半晌蹦出一句,“你怎么戴眼镜了,乍一看,还真认不出。”
施向北取下眼镜,揉揉鼻梁,“平光的,免得桃花太多了。”
取下镜片的他,一双细长深邃的眼睛里似有春水流淌,眼角微微上挑,令人心神凝滞。
顾念作势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快戴上,电力太足了。”
施向北瞅了她半天,还是戴上了。
“嗯,现在这样顺眼多了。”顾念捏着下颌,频频点头。
说话的语气还和从前一样,那么的欢快。施向北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当年。
片刻的冷场后,他问了句,“你爱人呢?”
顾念很干脆地答了句,“离了。”
离了?施向北慢慢地消化这个讯息。果果说他爸爸死了,她说离了。这个家庭可真奇怪。
“喂,千万别同情我,单身妈妈现在很时髦的。”顾念嘻嘻哈哈地笑。
施向北亦忍不住笑了,“那你现在在哪上班?”
“本市教育台。”
那是本市三个频道里,收视率最差的一个。一套是上卫星的,别的城市也能收到。二套是都市频道,专门放映热门电视剧,观众也不少。如果说一套是正妻,二套是小妾,那教育台就是丫鬟了。
“做什么?”
“记者。”
施向北点头,“你以前就想做一名记者,现在总算是心想事成了。”
顾念听着他说话的语气,很不舒服。分手男女相遇,最令人难堪的无非就是双方差距太大,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现在,恰好让她遇到了。而她还得装作若无其事。
“得了,别说我了。你现在估计混得不错吧。”顾念面上嘻嘻笑。
“开了一家医院。”他淡淡地回答。
顾念一听,突然没了谈话的兴致。再也不愿伪装了。
以前的她,站在他面前,是骄傲的,飞扬的,是早晨的太阳。可现在,她摸着身上那身不合时宜的睡衣,心里嘴里都泛着苦味。
空气在沉默,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滴答声。
“顾念,要是哪里不舒服记得去找我。”施向北突然开腔。
顾念心想,有这么说话的吗?
“这才见面,就咒我。”
“我是为你着想,现在的医疗费太贵了。一点小毛小病的,至少得几百。你要有个头疼脑热的,牙疼,跌打损伤的,我最多收你半价。”
顾念笑看着他,“凭咱们的同学情谊,还要收钱?”
施向北片刻的失神后,继续笑着说:“免费也行。到时你就帮我医院拍点好人好事的,到你们台里宣传宣传。”
顾念刚在思量这事的可能性,突然发现,这话越说越没边了。他呀,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实质并没变。到哪里都忘不了他的工作。
“越扯越远了,懒得理你。”顾念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指甲又长了,该修剪了。
“怎么,又懒得剪指甲了?”他倾身,手就伸过去了。
顾念一惊,缩回手,可俩人的指尖还是触到了。他的手指和以前一样,修长温暖,可是已不再属于她了。
有些心灰意冷的,顾念拉扯自己身上有点皱巴巴的睡衣,“很晚了,我要带儿子睡觉了。”
施向北沉默了片刻,起身,手插进裤兜,“那我回去了,记得把洗衣机的衣服拿出来晾。”
顾念并没有客套地起来送客。她继续坐在椅子上,听着客厅的门,铁门陆续关上。然后是脚步声渐行渐远。
许久,她才走到卫生间拿出衣服晾晒。阳台很小,最多只能站下两个人。她没有开灯,借着远处高楼的射灯,将衣服晒好。
她眯着眼,看着远处的灯火,心神有些飘渺。
分手七年,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了。她更没想到的是自己能够这么平静地对待他,那个曾经打一个喷嚏就能让她紧张万分的男人。
他似乎没什么变化,顶多是衣服穿得更高级了,钱赚得更多了,外表增加了点成熟男人的沧桑。
而她?
顾念默默地走进客厅,看看雪白墙壁上的污迹,摸摸身上的睡衣,再看看镜子里的那个女人。
头发是刚过耳垂的短直发,曾经光嫩的脸颊冒出几个细小的斑点,摸上去还有点干燥。毕竟明年就三十了的人了,就算平常再注意保养,也不能跟十几岁的时候相比了。她认识他的时候,不过是十四岁的小姑娘。
顾念起身,走到儿子的房间,果果已经伏在床沿睡着了。她蹲下身,抱起儿子,起身的时候,身体打了踉跄。这小子,愈发重了。
站稳后,她把儿子搁在床上。脱掉他的鞋子,裤子,外套,最后盖上被子。
做完这一切,才想到他脸也没洗。又折身返回卫生间,拿条毛巾,浸在温水里,拧干后,走回果果的房间。
安顿好一切后,顾念回到自己的房间。卧室面积很小,也就六七个平方,摆了床,书桌,衣橱,就再也挤不下任何东西了。
此刻她就坐在书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一瓶紧肤水,倒在化妆棉上,拍打着面颊。一分钟后,她取出一瓶精华液,心里顿时肉痛,才三十毫升,就花了两百元,还是打折的时候抢购的。老美也太黑了。
搽好晚霜后,顾念才找回了点自信。
看看时间,已经是夜半十点了。也是女人入睡的最好时间。顾念掀开被子就钻进去了。她可不想熬夜,伤身伤心。现在的她,生不起病。
临睡的时候,又在想,他怎么会找到这里?起初还以为是果果骗了他的钱,可两人都不承认。想了一会,也想不出原因。管他什么缘故,也许只是碰巧而已。
她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施向北会特意来找她。都分开七年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
年轻时的那点恋爱,没经历的人,总想得过于神圣。等真谈了,分手了,再过个几年,回头一看,也就那么一会事。再绚烂的情感也挡不住时光的洗礼。什么此情不渝,海枯石烂,生死相随,都是文人墨客杜撰出来骗骗小姑娘的。
反正,她是不再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