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学堂的一天
原文题为《儿时影》,此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啊呀,打五更了!急忙睁眼一看,纸窗上已微微有些白色,心想尚早尚早,隔壁灵官庙里还不曾打早钟!再睡一刻尚不为迟,复把眼皮合上。癤癥之间,忽又惊醒,再举眼向窗纸一看,觉得比适才又光明了许多,果然天已大明!接着灵官庙里钟声已镗镗嗒嗒敲了起来,檐角上的麻雀也吱吱咯咯闹个不了。妈妈在床上醒了,便唤着我道:“虎儿,虎儿,是时候了快点起来,上学去罢!”我到此时真不能再捱,只得哼了一声,强勉坐起,握着小拳,在两只睡不醒的眼皮上,揉了几揉。但那眼珠子仍觉得酸溜溜,涩沽沽,十分难过,又打了两个呵欠,才把床沿上放的衣服抓起来披起,心里便想,几时哪天永不明亮,岂不好长长的睡一个饱觉,不然便把那学堂里的老师一齐死尽,也免得天才见亮就闹着人去上早学。心里虽是如此想,手里却仍忙着穿衣服,缚鞋癮,诸事齐备,登的一声跳下床来。妈妈又模模糊糊的说道:“虎儿,你还不曾走么?不早了,快点快点!莫要久耽搁,恐老师发怒,条桌左边抽屉里,有四个铜钱,拿去吃汤元去!”我一听吃汤元,不觉精神一爽,连忙将钱取了,把一个小书包挟在腋下,说声“妈妈我去了!”开门出来,晨风冷冷,地上宿露,犹滋润未干;两旁铺店,尚都关闭严紧。一条坦坦荡荡的长街,除我一个上早学的小学生外,寂寂静静绝无第二个行人踪迹。走到街口,在一家大公馆门前便有一个卖汤元的张幺哥,正把担子挑来,烧了一锅开水,一见我来,便笑道:“小学生好勤学,恁早就上学了!明年科场,怕不抢个大顶子戴到头上?”我听了只好一笑,把书包放在凳上。张幺哥便舀了一碗炅热的汤元给我,吃着吃毕,用衣袖把嘴抹了,将四个铜钱,锵的一声掷在张幺哥的竹钱筒内,挟了书包,几跳几跳,便跳进学堂。掀门一看,老师尚未起来,只见众同学的桌凳,七高八矮,七长八短,七歪八倒,纵横一地。地上鼻涕痰唾的痕迹,斑斑点点,犹如花绣一般;几扇零零落落的窗棂格子也脱了,纸也破了,老师终年终月,兀坐窗下,从不肯稍稍收拾一次。略一瞻顾,随着轻轻的走到自己的桌前,歪着头,鼓着腮,把桌上的灰尘吹净,又把书包拂了两拂,取出书本,方要诵读,心里忽一转念,为时尚早,莫把老师惊醒,再玩一刻儿罢!于是又轻轻跳下座来,叉着手一想:如何玩呢?忽掉头见同学桌上积的灰尘,比自己桌上的还厚,便想了一个妙法,走到桌前,伸出一个指头便去灰尘上画了无数减笔老鼠,也有的,也有跑的,这张桌上画毕,又到那张桌上去画。正画得入神,忽见桌上又伸出一个细长指头,把我画的一个没尾巴老鼠,忽添了一根绝长的尾巴。我大吃一骇,连忙抬头一看,原来也是一个小学生,在同学中年龄比我还轻,平常最爱哭泣,老师又是最恨他,无论他读的书背得背不得,讲得讲不得,一日之间,他那手掌同屁股,总得与老师的毛竹板子亲热几次。自他进学堂以来,便不曾欢喜过一天,终日都在号哭,久而久之,习与性成,那眼泪鼻涕,倒同他一刻不离了。众同学都代他起了一个别号,叫做“哭生”。他也居之不疑,每每提起一支大笔,壁上、墙上、桌上、书上,到处都写些“哭生”两字。当下我一见是他,便握着他的手,低低笑道:“你今晨又不曾赶过我?”哭生皱着眉头低声应道:“我倒不想来赶早学,我只想怎的一天长成了大人,我爸爸送我去学手艺,永世不进这牢门,那就好了!”我道:“何必哩!你读了书,以后入学中举,岂不好吗?却甘愿去学手艺!”哭生摇着头说道:“莫说入学中举那些虚话,我只求今天那毛竹板子不尝我的肉味,就万……”尚未说毕,癰的一声,眼泪汪汪,早滴了一桌子,把一个才画的长尾巴老鼠,也淹化了。
我连忙将衣袖伸去,替他擦了泪珠,劝道:“你也太柔懦了!快不要哭,我教你一个避打的法子罢!你回去把那粗草纸,取得四五张,叠成两片宽宽的纸版,用细麻绳拴在裤子里。纵说老师的毛竹板子力量重,有一层草纸隔着,究竟轻些。”哭生仍摇头说道:“枉然枉然!你这方法,只能避得屁股上的痛楚,那手掌上,还是避不了的。”我低头一想,也是道理。正欲再替他想个方法,猛听见地板上砰砰訇訇响了几声,原来两个十七八岁的大学生,挺胸扬臂,大踏步走了进来,一个忽然说道:“噫!又是你两个早来!怎不读书,却鬼鬼祟祟的嚼些什么?”我道:“希奇!要你来管我们吗?”他两个笑了一笑,也不多说,翻开书本便商颂曰、秦誓曰的乱喊起来。这一下,早把老师惊醒了。只听见床钩一响,接着咳嗽吐痰,闹了一阵,房门一启,老师早已披了一件油污烟渍、其臭难当的蓝呢夹衫,脚下趿了一双云头夫子鞋,走到教案之前,打了几个大呵欠,方才坐下,在抽屉中取出一副白铜宽边大近视眼镜,擦了两擦,往鼻子梁上一架,慢慢举头把天光一望,忽然大发雷霆的说道:“恁迟了,怎还不曾来齐!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举人进士,岂是晏起迟眠做得到的?”老师这几句训辞,本非新制,每隔两三日,总须按本宣科的说一次。我们已经听得厌了,也不在意。只是老师人本瘦小,弯腰驼背,自显得斯文尔雅。至于脸上,更是一张粗黑油皮,包了几块凸凹不平的顽骨,再架上一副大眼镜,早把一张不到三寸的瘦脸,遮了大半;头上发辫,乱蓬蓬堆起半尺多高,又黄又燥,恰如十王殿上泥塑小鬼的头发一般。老师讲毕训辞,未到半刻,许多同学都陆续来到。登时一间屋里,人喊马嘶,十分闹热起来,接着背熟书的背熟书,上生书的上生书。我与哭生,今晨都在上生书之列,我们两人,又都是读的“下孟”。
我先捧书上前,递到案上。老师把书拖去,提起笔来,先把句读圈点了,然后将书移到我的面前,哑着声音念道:“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顿了一顿,又念道:“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我用一根指头,指在书上,一面跟着老师声音念去,一面偷眼去看老师,见老师正伸手在衣领上捉住了一个大肥虱子,递到鼻尖上去赏玩。我不觉一阵恶心,口里便顿住了。
老师登时怒气满脸,伸手把我脸皮一拧道:“心到哪里去了?”随又抓起一柄尺许长的木戒尺,嘣一声便打在我脑袋上。
当时我又急又怕,又觉脑壳上火烧火痛,不由的两行痛泪,纷纷流下。老师尚大声叱道:“你还敢哭吗?”又把戒尺举了起来。我急急忍着痛楚,抹了眼泪。幸而老师待我尚有几分慈悲心肠,因我妈妈望我读书有成,时常备些点心菜肴,叫我送给老师,所以老师才不再打,只把手向书上一指道:“自己念!”我连忙捧着书,一字一字念了一遍,幸未有错。这才平平安安回到自己桌位。在我之后,上生书的,就是哭生。只见他捧着书本,愁眉泪眼,战战兢兢挨到教案之前,老师瞪了他一眼,早把他骇得面如土色。但今晨甚是奇怪,老师虽恨了他一眼,却不曾打他一下。他转身之时,恰与我打个照面,把舌头伸了两伸,眉梢眼角,微微有点喜色。哭生面有喜色,在我眼里只见过三次:头一次,是他生日,在老师面前,偶然说出,老师大变成法,居然赏了他一天假期,我见他笑过一次;第二次,是他在书本内,忽翻得一张外国图画,我并不知是谁人夹在他书本中的,图背还写了几个红字,是“可爱哉此儿”!他一见了,如得珍宝,放声一笑。我问他究竟是谁的,他总不说出。这次之后,直到今晨,虽未曾笑,也算他展过一次眉头。我们生书上了两段后老师便放了早学,众学生都回家吃饭。我出得门时,哭生已经走远,因他不与我同路,我便独自回去。此时街上铺店,都已开张,路上行人,熙来攘往,迥不似清晨那番寂寞光景了。张幺哥汤元卖毕,已经回去改卖别种东西去了。妈妈待我吃饭方毕,便急急催我去上学。我算老师此时,正在吃饭,老师饭后,尚须吃烟出恭,耽搁很久。我便挟着书包,躲到灵官庙里,去看那些烧香敬神的妈妈姐姐们,许久许久,方才跑进学堂。早饭后的功课,第一就是背诵熟书。我的熟书是:《三字经》、《千字文》、《诗品》、《孝经》、《龙文鞭影》、《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还不算多。哭生比我多读一部《幼学琼林》,一部《地球韵言》。我背诵之后,就是他了。他因今晨不曾挨打,便胆大了些,将书本送上教案,一不留心,刚把老师一个千钉万补的百衲碎磁茶壶,微微碰了一下,登时老师拼着破竹片喉咙,哇喇喇大叫一声,一举手早把哭生一大堆书本,蝴蝶闪翅般掷了一地,然后一把将他一个小髻儿,抓了过去,早在教案侧摸出一根二尺来长、七八分宽、四五分厚的毛竹板子,雨点似的只顾向哭生肩背股腿之间,抽来抽去。
哭生也是一个怪孩子,每每挨打,只把两手抱着脑袋,拼命的号哭,也不求饶,也不躲闪,直待老师手腕软了,方才放下。哭生哭着,弓下腰去,满地里把书本拾起,仍然清理整齐,重新捧到教案上去,眼泪汪汪,候着老师看了,方好背诵。老师是时正把茶壶捧到鼻尖上去,细细察验,见未碰坏,方缓缓放下,举眼去看哭生,见他泪流满面,两只手隔着衣裤,摸索伤痕。老师大恨一声道:“你也算是一个人了,不知你前世是那片蛮山上的一条野狗!看着我做啥?不快背书,还想讨打吗?”哭生这才转过面去,带着泣声,把书一本一本都背过了,幸无差错,老师这才从轻发落,叱回座去写字。接着,又一个学生上去背书,却又生又错,老师气极了,重重的责了那学生两下手掌。只因那学生也同我一样,时常有些东西送来孝敬老师,所以老师也另眼相看。当下背书皆毕,老师吩咐写字,大家磨起墨来。我与哭生两人尚在模写核桃大小的大字,每日只写八十字,故不久都写毕了,交到老师教案上去。
正在此时,忽见老师一位朋友,弯腰曲背,手上比着六字形,脚下踏着八字式,摇摇摆摆,走进学堂,唤道:“三兄,尚未毕事么?能否到香泉居吃碗茶去?”老师一见,连忙除了眼镜,站起起来让坐道:“大兄有此雅兴,敢不奉陪!但请稍坐,待与顽徒们出个诗题。便可偕去。”原来此人是老师第一个好朋友,每每邀着老师出去吃茶饮酒,或是赌博、看戏,只须他来,老师必要出去一次。老师出去,至少总有一两个钟头的闲暇,所以我们一见他来了,大家的精神都为之一爽。当下老师写了一纸诗题,是他们大学生的,又写了一纸对子,是我们小学生的。写毕,放在案上道:“题纸在此,我回来时,都要交卷。未交的,一百毛竹板子,半个不少!”老师吩咐后,便同着那位朋友,摇摆着出了学堂。众学生尚不敢擅自离座,大约半刻时候,早见一个最大的学生,哈哈一笑,跳了起来道:“你们为什么还不来取题纸,定要等那老东西发给你们吗?”这人一倡首,那些大的小的,都纷纷的跳了起来,又说又笑,登时把个严冷学堂,闹得一团糟。
我此时也跳下座来,同着众人去抢题纸,却被一个十四岁的学生抢到手上。众人又向他手上去抢,他早跳上教案,站了起来,举着手道:“莫闹莫闹,听我宣读!”众人果然不闹,都仰着头看他读道:“诗题是‘溪水抱村流’,得村字,五言六韵;对子是‘千点桃花红似火’。”我一听了,忙跑到哭生桌旁,见他正提着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无数“哭生”二字。我摇着他的肩头,问道:“你听见了不曾?”他抬起头来道:“听见了。”我道:“你如何对法?”哭生把笔一掷道:“对对对!今天这一顿,把我打结实了!你摸我左边背上,同这只腿上,无一处不是半分高的板子痕!”我道:“今天倒怪你自己!老师清早并未打你,你为什么要碰着他的茶壶?”哭生道:“那不过一时大意,并不曾把他茶壶碰坏,怎么就这样打我!我再顽劣,究竟是个学生,并非是那犯了王法的偷牛贼!”说着又呜呜的哭了起来。
我道:“这些都不说了,且把这对子对起,也好放心玩玩。”我们两人正说时,旁边一个大学生便插嘴道:“谁请我吃二两落花生,我替他对个顶好的?”我道:“不希罕!这对子并不难,不知哭生对得起不?”哭生抹了眼泪道:“我已经对起了!”便提笔在纸上写了七个字道:“两堤杨柳绿如烟。”我道:“很好很好!你已有了,我呢?”哭生道:“这个还不十分好,算我的,我再替你想个好的罢!”那插嘴的大学生笑道:“你不要绷面子了!除了这个,我看你还有什么好的!”哭生也不回答,只歪着头想了一想道:“有了有了,这个送与虎哥哥罢!”于是又写了七个字道:“一弯溪水碧于天”。
那大学生,不由叫了起来道:“你们快来看!哭生今天一顿打,倒把他心思打出来了!”众学生果然一轰跑来,都七嘴八舌的夸奖哭生聪明。我便说道:“哭生,这如何使得?我用杨柳的一个罢!”哭生道:“你不要怎的?我同老师不知是几世里的冤孽!我纵用了好的,他仍说是不好,倒把这几个字可惜了。我虽用了那一个,我觉得还委屈了他哩!”说着眼圈儿又红了起来。大家都不禁替他黯然,便各各散去。我也只得谢了他一声,便取纸条写上,交到教案上去。不多时,老师回来,时候已经不早,便放了午学。
我回家去时,一路上心想:“哭生真真可怜!遇着这个蛮子老师,只好吞声痛哭。我今天即得了他这个好对子,如何酬谢他一下,才对得住他?”想了多时,忽然想得一个妙处,不禁大喜。原来我家街口有个茶铺,近几夜正请了一位说评书的,讲说《水浒传》,我前几夜曾去听来,十分好听。哭生终日抑郁,谅未听过这种好书,不如请他来听一夜,也使他心胸开阔开阔。想得停当,午后进学堂时,读了一首唐诗,放学后,我便约哭生同去听评书。哭生不肯。说他爸爸不能要他夜间在外。我心里一思索,只得同到他的家里,见了他爸爸,把话说明。他爸爸须发都已斑白,眉宇之间,极其严厉,两只圆眼,凶光闪闪,尤为可怕。见我说毕,闭着唇,瞪着眼,沉吟半晌,才道:“既然世兄约他同去,也使得。只不到二更,务必叫他回来。”我忙应允了,挽着哭生,先回到我的家中,见了妈妈,把这番情节说明。我妈妈倒不说什么,只叫早早回来,莫去同下流人交接。临走时,又每人给了十六个铜钱,及到茶铺内,评书已经开场。听了一段“李逵怒打殷天锡,柴进失陷高唐州”,时候不早,哭生便要回去。我也因他爸爸不是个慈父,只得送他回去。一路上,哭生极赞《水浒》这书:“怎做得恁好!一字一句,都是人心坎上要说的。假若我们读的书,都这样有趣时,我就打死,也情愿到学堂里去。惜乎我们读的书,一句也讲不得,知道它上面说些什么!老师单叫我们熟读,不知熟读了,究竟中什么用!”说罢,又叹息一声道:“今天倒过去了,明天又要上学!我一说起学堂,真如上刀山一般。几时才得离脱这个苦海,就讨口叫化,也是甘心的!”说到这里,不禁又纷纷泪落。我好容易劝了半天,才把他劝止了时,已经走到他家门外了。哭生掀门进去,我便急急回家,脱衣睡觉。想起明早上学时候,恨不立刻就睡着,偏偏李?239逵、柴进时时扰人心坎,直到三更过后,方渐渐入梦。不久之间,啊呀一声,又天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