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生不许学生抽纸烟,(这倒是几十年来中外一律的中学校的禁例,却也是许多中学生永远要干犯的。)每每当众说:“我闻着烟子就头痛。”但我们在背后辄反唇相讥:“那只有杨沧白口里吹出的烟子,闻了才不头痛。”本来,他两位先生个儿都一样的矮小,不说心性志趣如彼的相投合,即以形体而论,也太感得一个半斤,一个恰恰八两。因此,一个丙班的不免过于混沌一点的学生王稽亚,有一夜在北斋寝室中,偶然说到刘先生之不讨厌杨先生吹出的烟子时,他才忽然提高了调门,忘乎其形的说了两句怪话。妙在适为刘先生巡查寝室,在窗子外听见了。我们整个北斋的学生,于是都如雷贯耳的,听见刘先生狮子般的声音在大吼:“王稽亚!你胡说些啥?明天出来,跟我跪在这里!”人说成都盜我们当时都震惊了。但是一直到明晚灭灯安睡,并无什么事件发生。王稽亚虽是栗栗了一整天,却没有下过跪。其后我们把刘先生这一次的举动一研究,方深深感到刘先生之为通品。
其一,王稽亚原本是个浑小子,刘先生平日便曾与之开过玩笑。有一次,王稽亚为了失落一枝铅笔,去告诉监学,事为刘先生所闻,不由大声笑道:“连一枝铅笔都守不住,你还要稽持亚洲?算了罢!”其二,浑小子说浑话,任你如何批评,只能判他个“小儿家口没遮拦”。倘若真要认为存心毁谤,目无师长,甚至存一个此风不可长,而严办起来,照规矩讲,何尝不可。但是这不免官场化了,示威则可,而欲令学生心服,则未也。
其三,只管是没遮拦的浑话,毕竟难听,况又亲自在窗外听见。于时,尚未灭灯,寝室外面,来往尚众,如其假作不闻,悄然而逝,岂但师长的身份下不去,即巡视寝室的意义,又何在焉。
其四,像这样的浑小子,放口胡说,若不立刻予以纠正,则将来定还有不堪入耳之言。苟再包容,则为姑息;若给予惩罚,那又近乎授刀使杀然后绳之以法了。
从这四点着想,我们乃大为折服刘先生之处理,不惟坦白,抑且机敏。学生是信口开河,先生则虚声恫骇,结而不结,牛鼻绳始终牵在手里。看似容易,但是没有素养的人,每每就会从这些不相干的小事上,弄成了不可收拾的大故。因此,我常以单是有才,或单是有德的先生们,为经师或有余,为人师便嫌不足。这其间大有道理,从刘先生的小动作上看去,思过半矣。
据我上来所说,刘先生之于管教学生,好像动静咸宜,无疵可举,是醇乎其醇的一位最理想的中学校长了。我敢于全称肯定的说:是的。而且我还可以再来一个全称否定说,自我身受中学教育以来,四十年间,为我所目击的中学校长中,能够像刘士志先生之为人的,确乎没有。这样说来,刘先生一定是超人了。其实又不然,刘先生仍然是寻常人中可能找得出的。他之对待学生,只不过公正、坦白、不存成见,同时又能通达人情而已。他的方法是,不摆师长的官架子,不在形式上要求学生的一切都适合于章程规则,更不打算?唆唆的求全责备将学生造成一种乡愿。但他也绝不怎样过分的把学生当做亲密的子弟,从而姑息之,利用之,以冀强强勉勉灌输一些什么主义,什么学说,而结为将来以张声势的党徒,或竟作为争取什么的工具。不,不,刘先生从来没有这样着想过。他看学生,只不过是一种璞,而且每个璞,各有其品德,各有其形式;他是手执琢具的工师,他要把每个璞琢之成器。但是,他理想中具储的模型极丰富,有圭,有(,有环,有瑚琏,有楮叶,甚至有棘端的猴。因此,他才能默默的运用其心技,度量材料,将就材料,而未致像许多拙匠,老是本着师傅授予的一套本领,不管材料的千形百状,而模型只一个,只好拿着材料来迁就模型了。我们由古代的说法,刘先生之教育,只是因材施教四个大字。由现代的说法,他不过能契合于人说成都盜教育原则,尤其多懂得一些心理学而已。所以我说刘先生绝非超人也。
刘先生在差不多的两年监督任内,还有三件比较大的事情,值得我们的纪念。
第一件,是把四川高等学堂附属中学的招牌,改为四川高等学堂分设中学。
附属与分设这两个名词,从表面上看,好像分别并不甚大。但是按之实际,则大大不然。附属中学,好似高等学堂的预科,五年修业期满,可以不再经考试,直接升入高等学堂的正科一类或二类(即后来所称的文本科理本科)。平时,中学的教习,由高等学堂的教习兼任,即不得已而必须为中学专聘的教习,如每班的国文教习,英文教习等,也由高等学堂监督下聘,也由高等学堂开支。其他如中学的行政费用,学生食宿书籍等一切费用,也全由高等学堂监督下聘的庶务办理。中学监督,也由高等学堂监督或在教习中聘兼,或者向学堂外另聘。虽然也名叫监督,其实等于后世各大学所设的预科或附中的主任。而且因为经费不划分,监督不能聘请教习和辞退教习,在实际上,还抵不住一个主任。刘先生本是高等学堂一个史学教习,由当时的高等学堂监督胡雨岚聘请兼任中学监督。在胡雨岚未死时,因为尊重刘先生之为人,中学这方面的用人行政,自然由刘先生全权做主,即一般高等学堂那边的同事,也能为了胡雨岚敬信之故,而处处与刘先生以便利。但是中国的事情,每每因人而变。及至高等学堂监督换了人后,虽然并不存心和刘先生为难,倒也同样的尊重,同样的敬信。或许由于才能差了一点罢,于是一般勉强能与刘先生合作的高等学堂的同事,尤其管银钱和管庶务的,便渐渐有意无意的自行划起界限来了。这中间一定还有许多文章,还有许多曲曲折折的花头,只是刘先生自己不说,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在宣统二年夏,刘先生病故北京,我们为之开追悼会时,高等学堂好些学生送的癟联,却曾透露过为刘先生抱不平的话。可惜记性太差,只记得一只上联,是什么“世人皆欲杀,我知先生必先死”。连送癟联的名字都忘了。
因为如此,所以在宣统元年秋季运动会——距胡雨岚之死大概一年罢——之后,刘先生才借了下文就要说的几件事情,不知道努了多少力,费过多少唇舌,才争到了将附属中学从高等学堂那面,把经费和行政划了一部分出来,成为一种半独立的中学,而改名为四川高等学堂分设中学。我们当时都很高兴,并不以损失了直升高等学堂正科的权益为憾。
后来,我们感到不足的,就是分设中学堂的地址太窄小了,仅有四个讲堂;十几间自习室,甲乙两班的寝室已很够挤,所以才把丙丁两班的寝室,挤到高等学堂的北斋。本身没有操场,没有图书馆。后来因为修了一间阶梯式的理化大教室,连食堂都挤到前面过厅上了。因之,才仅仅办了四班。彼时中学是五年制,不分高初中,而且春秋两季开班。如其在徐子休开办时有永久的计划,那就应该划出地段,准备分期修建十个讲堂,和其余足用的房舍。当时,在石牛寺那一带,荒地很多,购置划拨,都不困难,何况左侧的梓潼宫相当大,很可以利用。我们不知道最初的计划如何,只是后来并无扩充的迹象,以致丁班之后,不能再招新班;而且待到民国纪元时,甲乙两班毕业后,高等学堂监督周紫庭竟独行独断,宣布分设学堂停办——此即由于当初只争到半独立,而后任监督都永和又完全以周紫庭之属员自恃,不但还原了附属性质,而且还进一步办成高等学堂的枝指——而以纹银八百两的贴补费,将丙丁两班移到成都府中学,合在新甲、新乙两班去毕业——当光绪年间,开办学堂,多以天干数定班次,于是甲乙丙丁戊己之下,庚班就不容开了。此缘“庚班”与“跟班”之声同。跟班者,奴才也。大家觉得不雅听,因从庚班起,改为新甲新乙。其后,还是不方便,才改订了以数目字来排列。但是,我想,将来还是要改的——因此,分设中学,便成绝响。但我相信,倘若刘先生不在改换名称之后,急急离去,或者不在宣统二年病故,而能回任,分设中学说不定可能继续办下来的。不过,石牛寺:又名圣寿寺,在成都南较场也难说。以刘先生的性情和为人,又加以是老同盟会员之故,像从民国元年以来的世变,他哪能应付!分设中学纵然形式上存留下来,其精神苟非甲乙丙丁四班时的原样,那又何足贵焉!倒不如像现在这样的“绝子绝孙”,还可以令我们回忆得津津有味,这或者不是李家祥一人的私见罢?
第二件,可以说就是促成第一件的直接原因之一。时为清宣统元年秋季,成都全体学堂——也有外州府县的学堂远远开来参加的,如自流井王氏私立的树人中学,即是一例——在南较场举办了一次运动大会。我们学堂排定的节目,有甲乙两班的枪操。甲乙两班枪操了一学期,所用的旧废的徒具形式的九子枪,自然是高等学堂备有的。而高等学堂的学生,也有枪操节目。这一来,自然就与平日轮流使用不同,非设法再增添八九十枝真正的废枪不可了。
我们是附属的学堂,事务上平日既没有分家,那吗,枪之够与不够,自然是高等学堂办事人的事情,也是他们的责任。大约事前,刘先生也的确向那面办事人提说过,或商量过的,因此,在运动会开幕的头二天,刘先生才很生气的告诉甲乙两班学生说:“今天你们下了操后,就顺便把枪带回来,放在各人寝室里。”我们立刻就感觉这其间必有文章做了。果不其然,高等学堂的办事人遂一而再、再而三的前来要枪。起初还声势汹汹的怪甲乙两班学生不该擅动公用器物,刘先生老是笑嘻嘻的回答道:“只怪你们办事不力,为什么不早预备,我们的学生聪明,会见机而作。至于你们那面够不够,有不有,那是你们的事,我不管。”后来,演变到高等学堂的百数十个学生,被一般不满意刘先生的办事人鼓动起来,集体的侵入到我们的食堂上,非有了枪,不肯走。刘先生一面叫甲乙班学生将寝室门锁了,各自走开,不要理会;一面便亲自到高等学堂,找着那般办事人,很不客气的责备了一番。结果,还是高等学堂自己赶快去借不够用的枪支,而索枪的集团也只得静静的坐了一会便散走了。但是,到运动会举行那天,专为他们高等学堂学生备办了午点,而我们没有。这虽是无聊的报复,却显然给了刘先生一个争取改换招牌的借口,而我们本无成见的学生也愤愤了。
第三件,这不仅是我们中学史上的一件大事,抑且是四川教育史上一件大事,再推广点说,也是清朝末季四川政学冲突史上一件大事。如其我不嫌离题太远,而将那一天的情形,以及事后官场所散布的种种谣言,仔仔细细写出一篇纪实东西来时,人们必不会相信这是三十八年前的陈迹,人们必会爽然于近两年各地所有军学冲突,政学冲突,警学冲突的流血事件,原都是三十八年前的翻版文章,不但不算新奇,而且今日政府通讯社和政府报纸所报道所评论的口吻和手法,也不比三十八年前的官告和告示有好多差异。但是我不愿这样做,仅欲赤诚的建议于今日一般有志做“官方代言人”的朋友:近百年史可以不读,但近三四十年的官书却不可不熟,为的是题目一到手,你们准可振笔直抄,一切启承转合,全有,用不着再构思,甚至连调门都不必掉易。你们的主人还不是三四十年前的主人。只不过以前老实点,称为民之父母,今日谦逊点,称为民之公仆而已。
宣统元年秋季运动会,本系成都学界发起,参加者限于文学堂,连当时堂堂的陆军也未参加。但是,临到开幕,忽有巡警教练所的一队大汉,却入了场,报了名。一般主办会事的人?219觉得不妥,即与教练所提调某官交涉,最好是请他的队伍自行退场,不要参加各种竞赛,以免引起学生们的误会,纵不然,即照幼孩工厂的办法,单独表演一番而去,作为助兴之举。后来,据说那提调本答应了的,不知如何又拒绝了。他的解释,巡警教练所也是学堂性质,如遭拒绝,不许加入学界,那是学界人员存心瞧不起巡警,也就是存心轻视宪办新政。大概正在一面交涉,会场里的竞赛业经举行,教练所的选手便不由分说的参加了几项。我那时充当了一名小队长,正领了一队选手,去作杠架竞赛、木马竞赛,而场子里忽然羼进一伙彪形大汉,运动衣上并无学堂标记,也无旗手领队,大家遂吵了起来:“我们不能同警察兵比赛!”一声唿哨,正在盘杠子的,正在跳木马的,便都中途收手,各各结队而散,声言“羞与为伍!”(这一点,我不能讳言,的确是学生们的不对,门户之见太深了。但也可以考见学生之与警察,实是从开始有了这两个名称起,就像是不能同在一个器内的薰莸。倘若探究其渊源,自不足怪,不过却是别一个题目的文章。)
及至我回到我们的学堂驻地时,又亲眼看见场内正在举行障碍竞走。十几个少弱的学生们中间,也有两个彪形大汉。飞跑的时候很行,但一到障碍跟前,就糟糕了。我们正在笑他们像牛一样的笨,却绝料不到他们两个中间的一个,竟举起钵大拳头,朝一个学生的背上擂了起来。被擂的学生好像不觉得,反而被他的腕力一下就送过障碍,抢到前面。倒是我们旁观者全都大喊起来,申斥那出手打人的大汉“野蛮!野蛮!”随后不到五分钟,会场的油印报纸,便将这不幸的消息送达全场。在场子四周的学生驻地上,业已发现了不安的情绪。此刻,在官府的看台前(即后世所谓司令台),正由四个藏文学堂的学生,戴着面罩,穿着胸甲,各人手上执着一柄上了刺刀的枪,在作日本式的劈刺。我们亲眼看见成都府中学堂——时任监督的为林思进(山腴)——学生驻地内,跑出十几二十来个学生,吵吵闹闹的直向巡警教练所驻地上奔去。我们只听见断断续续的人声:“去质问他们!为啥打我们的人!”一转瞬间,委实是一转瞬间,距离我们的驻地三四十丈远的教练所队伍处,我亲眼望见有三四个大汉站在一张大方桌上,每人手中持着一柄上了刺刀的枪,向着跑过去的人群,一连猛刺了几下。立刻,人群像水样的倒流回来,立刻呼叫声像潮样的涌起。立刻,被戳倒的几个学生,血淋淋的被搀了几步,又默默的横倒在草地上,而杀伤了人的巡警也立刻集合起来,等不到排队报数,便匆匆的开拔出场,走了。
事情来得太快,也出得太意外。及至大家麻木的情绪一回复,乱嘈嘈的正待提起空枪去追赶巡警时,整个运动场已像出了窝的蜂子。各学堂的管理人都各自奔回驻地,极力阻拦学生,叫镇静,叫维持着秩序,叫大家继续运动,个个都在拍着胸膛,担保有善后办法。同时,四川总督赵尔巽也带着一大批文武官员,由看台上退下,而他那一队精壮的湖南亲兵,也个个挺着精良武器,摆着一副不惜为主子拼命的凶恶面目,在他身边结了个方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