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坝子上的路
一条不到二尺宽的泥路,下雨时候,被笨重的水牛蹄子踩出许多又深又大的蹄印。随后又被秋天太阳晒了几天,泥巴干透了,蹄印牢牢嵌在路面上,把一条泥路弄得坎坷不平。从成都到温江县的道路是这样,从温江县到崇庆州的道路又何尝不是这样?
说起来,在一坦平的川西坝子上,道路原本可以开得宽宽的,并像绳子一样拉得笔伸。谁想得到道路既是那样窄,还弯环曲折夹在垅亩中间,从高处看去,硬似盘了一条不见首尾的长蛇。说似蛇也有问题。蛇,只管蜿蜒,毕竟有规则,向左是几曲,向右也是几曲,而且曲折度也不太大;哪像现在说到的这条路,本来朝西去的,但弯来弯去,有时向北一个大弯,可以弯回来一二百步,再朝西弯转去?
学过历史的人说,古时候西蜀的道路,也是挺宽、挺平、挺直的,因为要走兵车,要走驿站上的旅行车,不能不把道路修造得像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前后可以行驶汽车的公路一样。证据是,除了书本上的记载,成都北门外尚有一处古迹就叫做驷马桥哩。
不管古迹的真实性有好大,四川的道路到底还是在古时候就变得不好走了。因为魏蜀吴三国分立,蜀汉丞相诸葛亮六次伐魏,都因军粮运输困难,不能不敛兵而退。军粮运输的困难,当然由于道路崎岖,不能使用几头牛、几头马拉的大车作为运输工具的原故。只管诸葛亮发明木牛流马,比起肩挑背负进了一步,想来还是不很顶事的罢?我们川西坝的人到底感谢诸葛亮先生,他的遗制木牛至今尚在为我们服务,不过改了一个名字叫叽咕车。
轿子洋车和马车
节选自《死水微澜》,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锁了房门,将钥匙交到柜房。三个人就一路谈说,一路让着行人、轿子,将东大街走完,向南走过锦江桥、粪草湖、烟袋巷、指挥街。
三月的天气,虽没有太阳,已是很暖和了。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三个人都出了汗。王念玉一身夹衣,罩了件葱白竹布衫子。热得把一件浅蓝巴缎背心脱来挟在手臂上,而顶吃亏的是一双新的下路苏缎鞋,是黄昌邦前星期才送他的,又尖、又窄、又是单层皮底,配着漂白竹布绷得没一条皱痕的豆角袜子,好看确实好看,只是走到瘟祖庙,脚已痛得不能走了。
黄昌邦站着道:“小王走不得了,我们坐轿子罢!”戏台坝子当中放有十几乘专门下乡的鸭篷轿子,一般穿得相当褴褛的流差轿夫站在街侧,见着过路的,必这样打着招呼:“轿子嘛!青羊宫!”而一般安心赶青羊宫的男子,既已步行到此,不管身边有多少钱,也不肯坐轿的了。
吴鸿便问:“到青羊宫,好多钱?”五六个轿夫赶着答应:“六十个!”黄昌邦竖起四根指头道:“这么多,四十个!”结果讲成四十八个钱一乘,黄昌邦叫提两乘过来。
王念玉道:“你不坐吗?”他把衣服一指道:“我敢坐吗?遭总办、会办们看见了,要关禁闭室,吃盐水饭的。”吴鸿道:“我听说东洋车特许坐的,我陪你走出城坐东洋车去,让玉兄弟一个人坐轿好了。”一巷子又叫金子街,本来就很窄,加以赶青羊宫的人和轿子,简直把街面挤得满满的。耳里只听见轿夫一路喊着:“撞背啦!得罪,得罪!”这是所谓过街轿子和轿铺里的轿子,大都是平民坐的,轿夫应得如此谦逊。如其喊的是“空手!闯着!”那便是蓝布裹竿,前后风檐,玻窗蓝呢官轿了,因为坐在轿内的起码也是略有身份的士绅,以及闲散官员们,轿夫就用不着再客气。要是轿夫更其无礼,更其威武,更其命令式地喊着:“边上!站开!”则至少也是较有地位的官绅们的拱竿三人轿了。
一到南门城门洞,更挤了。把十来条街的人和轿子,——各种轿子,从有官衔轿灯的四人大轿,直至两人抬的对班打抢轿子。——一齐聚集在三丈多宽的一条出路上,城墙上只管钉着警察局新制的木牌告,叫出城靠右手走,但在上午,大抵是出城的多,所以整个城门洞中,无分左右,轿子与人全是争道而出。
挤出了大城门洞,又挤出了癏城门洞,这才分了几道,在几个道口上,都站有警察在指挥。轿子与步行的向靠城墙一边新辟的路上走;步行或要骑马的则过大桥,另向一条较为幽静而尘土极大的小路走;坐马车的则由一条极窄极滥的街道,叫柳荫街的这方走。
黄昌邦站在分道口上,向吴鸿提议去坐马车。吴鸿说太贵了,包一辆要八角,单坐一位,要一角,与其拿钱去坐马车,不如拿在会上去吃。坐东洋车哩,只须三十个钱。本来也只二里多路,并不算远。
于是两个人遂也向靠着城墙这面,随着人轿,绕到柳荫街的那一端。一到这里,眼界猛地就开阔了。右手这面,是巍峨而整齐的城墙,壁立着好像天然的削壁。城根下面,本是官地,而由苦人们把它辟为菜圃,并在上面建起一家家的茅草房子。因为办劝业会,要多辟道路,遂由警察总局的命令,生辣辣地在菜圃当中踏出了一条丈把宽的土路来。土质既松,又经过几天太阳,晒成了干灰,脚踏上去,差不多如像踩着软毡。所以不到十步,随你什么鞋子,全变成了灰鞋了。轿夫们的草鞋大都有点弹性,他们一走过,总要扬起一团团的灰球,被轻风一扬,简直变成了一道灰幕。顶高时,可以刺到俯在雉堞间向城外闲眺的人们的鼻孔,而后慢慢澄淀下来,染在路旁的竹木菜蔬之上。所以这一路的青青植物叶上,都像薄薄地蒙了一层轻霜似的者,此之故也。
当时仿制的木轮裹铁皮轴下并无弹簧的东洋车,也就在这条灰路上走。
吴鸿坐在东洋车上,向左看去,隔着一条水沟,便是那新修的马路。也有丈把宽,小鹅卵石与河沙铺的路面,比较平坦清洁。好多辆一匹马拉的黑皮四轮车,在路上飞跑,车里坐的男女们,没一个不穿得好,不打扮得好,光看那种气派,就是非凡的人啦。
这自然要引起吴鸿的欣羡,寻思“他妈的,哪一天我们也来这么样阔一下!”马路之左,是一条不很大的河流,有人以为那便是锦江。又有人考出来是晚唐年间西川节度使高骈扩展成都城墙时的外江,又名沱江,又名流江那条水。原本一条主流,几百年前尚可以行大船的,但是越到后来,卵石越多,河床越高,水流也就越清浅了。
河水清浅,鹅卵石滩处,仅仅淹过脚背。但河里仍有载人往青羊宫去的小木船。
河岸上竹木蓊癐。再看过去,平畴青绿,辽远处一片森林,郁郁苍苍,整整齐齐,那是武侯祠的丛林。
距劝业会小半里远处,从大路上望去,首先到眼的是左边俯临河水的百花潭的小水榭。就从那里起,只见逐处都是篾篷,很宽广的一片田野,全变成了临时街道。赶会的人一列一列的,男的沿旧大道的男宾入口,女的随着新辟的女宾入口,好像蚂蚁投穴一样,都投进了会场。
他们在下车处等有一刻钟的光景,始见王念玉的轿子抬到。三个人便挤进人群,走了好半会,才进了会场大门。
叽咕车
天癚癚下着雨。雨不大,时而又停一停。但是夜来下了个通宵,把未曾干透的土地淋得很烂。
白知时高高的举着一柄大油纸伞,戒慎恐惧的坐在一辆叽咕车上。幸而他人瘦,不算重,不足把那生铁圈子包着的独车轮压在相当软的泥糊里。但是叽咕车的木承轴还是要呻吟,还是要叽里咕噜的;而分开两臂,紧握着车把,努力推着车的老余,仍然显得很吃力,坐在车上的人每一步总听得见他像牛样的喘。
白知时每逢天雨到城外一所疏散中学校上课和下课回城时,总是特雇老余的叽咕车代步,而每次听见老余牛喘之际,必恻然想着要改造一下这具诸葛武侯所发明、一直流传到今、似乎略加以修正的木牛。他想以白檀木的轴嵌在青杠木的承轴上,使它干吱吱的磨擦,这可要费多大的力能!设若在两头各加一只钢珠轴承,至低限度可以减少一半以上的磨擦,则推的人至低限度便可减少三分之二的力能。其次,木轴承是直接安在车底上的,故车轮一碰着石头,或一到硬地上,那震动便一直传到人身。推车的两条臂可以震麻木,坐车的更恼火,孕妇可以震到坠胎,四川大学一位教授太太不就是显例吗?心脏衰弱的老人可以震断气,也是有过的。所以许多讲卫生的朋友,宁可天晴踩香灰,下雨踏酱糊,也不愿找这个代步。并非讲人道,实在怕受罪。设若把轴承和车身全安在一只简单弹簧上,则震动的力被弹簧减弱,不但坐者舒适,就推的人也不吃亏呀。
他也曾把这念头告诉过老余。老余一听就冒火,他说:“不说我上代人,光说我罢,从光绪手上推叽咕车,推到而今,以前除了农忙外,一年四季的推,矮车高车啥没推过?而今有了点岁数,才是熟人招呼着推趟把两趟,三四十年了,并不见我的膀子震来拿不动筷子!坐车的千千万万,我从没听见过震死的!生娃娃的倒有,我从前就推过一个阴阳先生的娘子,从娘屋里回家去的,我看她那肚皮就不对,果然离房子还有三根田埂,就生下他妈的一个胖娃娃!那并不是车子震下来的呀,是临到时候了,该发作,不坐车,也一样要生的!坐叽咕车,只图省俭点脚力,本就不求舒服。从前的人,只要早晨一下床,就没有舒服的。不走路,光是坐着不动,该舒服了!在从前,还是不啦!高背椅,高板凳,哪个坐着不是把腰杆打得笔伸的?只有下考场的老师们,三更灯火五更鸡,伏在方桌上念书写文章,才弄得弓腰驼背,样子虽斯文,吃苦倒行!门板做床铺,石头做枕头,我亲眼看见过的。只有而今的人才不行,越年轻,越要图舒服,床要睡癛的,椅子要坐癛的,连叽咕车也想坐癛的了!叽咕车不癛,他们不坐,说是震得心跳。也好,我就不推。我倒说,从前的人真经事,七八十岁活得硬邦邦的,而今的人,哼!好像骨头都是癛的了!”一连串的牢骚话,简直没有商量的余地。说到省俭气力,老余的理论更强,归总一句话:“气力越使越有,越图省俭越没有。本是卖气力的事,为啥要省俭?”说到改好了生意多些。
“啊!啊!更不对!再改,还是叽咕车,一步一步的推。在马路上,你能赛过黄包车吗?图快当的,哪个不坐黄包车?在小路上,要坐叽咕车的,你不改,他还是要坐,这两三年来,你先生哪一回下雨时不特为来招呼我。不坐的,就像那些学生娃娃,你就再改好了,他还是不坐。为啥呢?是叽咕车,没有洋马儿漂亮!”这老佃农的执拗顽固,只好令白知时慨叹。
长途汽车
节选自《天魔舞》,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车站右侧的两扇大木板门霍的打开,一辆木炭客车——那千疤万补的木板车身,以及几乎不成形状的铁器,只能说是还像一辆走长途的汽车,也和抗战以来,一般被拉、被买去作卫国抗敌的壮丁样。——顶上顶着小丘似的行李,喘着气,像老牛样,蹒蹒跚跚从门内的车场上驶出。这就是行将负着重载,安排破费两天工夫、走一百六十二公里,到乐山县去的四川省公路局局有的第一次客车!
接着又一辆木炭车出来,顶上没有那么多行李,据说是成都到眉山的专车。
接着铜铃又在振摇,招呼去乐山的第二次客上车。
接着另一车站开往西康省雅安的客车也走了。那是不归四川省公路局管辖的,倒是一辆比较新色,而且是烧酒精的车。
接着是几辆花了相当买路钱方得通过车站检查哨而溜走的载客小汽车。
接着是不服什么机关管理的美军吉普车,和美军载运东西的大卡车,由城里开出,气昂昂越过车站检查哨,向大路上飞驰而去。它们肚里装的全是道地汽油,光看那走的样子,就比酒精车、木炭车雄多了。
接着便是那些跑短程的长途黄包车。车子只管破烂,而且打气的胶轮,两年以来,早都改换成用旧汽车外轮花破改造的实心牌皮带了,但拉车的倒都是一伙衣服穿得光生的精壮汉子。就是坐车的,也看得出比那般拼命朝木炭汽车上挤的,相当有钱,或相当有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