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市上主要货品,是家机土布。这全是一般农家妇女在做了粗活之后,借以填补空虚光阴,自己纺出纱来,自己织成,钱虽卖得不多,毕竟是她们在空闲时拾来的私房,并且有时还赖以填补家缴之不足的一种产物。但近来也有外国来的竹布,洋布,那真好,又宽又细又匀净,白的雪白,蓝的靛蓝,还有印花的,再洗也不脱色,厚的同呢片一样,薄的同绸子一样,只是价钱贵得多,买的人少,还卖不赢家机土布。其次,就是男子戴的瓜皮帽,女子戴的苏缎帽条,此际已有燕毡大帽与京毡窝了,凉帽过了时,在摊上点缀的,惟有极寻常的红缨冬帽,瑞秋帽。还有男子们穿的各种鞋子,有云头,有条镶,有单梁,有双梁,有元宝,也有细料子做的,也有布做的,牛皮鞋底还未作兴到乡下来,大都是布底,毡底,涂了铅粉的。靴子只有半癊快靴,而无厚底官靴。关于女人脚上的,只有少数的纸花样,零剪鞋面,高蹬木底。鞋之外,还有专是男子们穿着的漂白布琢袜,各色的单夹套裤,裤脚带,以及搭发辫用的丝绦,丝辫。
小市摊上,也有专与妇女有关的东西。如较粗的洗脸土葛巾,时兴的细洋葛巾;成都桂林轩的香肥皂,白胰子,桃圆粉,癆红头绳,胭脂片,以及各种各色的棉线、丝线、花线、金线、皮金纸;廖广东的和烂招牌的剪刀、修脚刀、尺子、针、顶针。也有极惹人爱的洋线、洋针,两者之中,洋针顶通行,虽然比土针贵,但是针鼻扁而有槽,好穿线,不过没有顶大的,比如衲鞋底,绽被盖,便没有它的地位;洋线虽然匀净光滑,只是太硬性一点,用的人还不多。此外就是铜的、银的、包金的、贴翠的、簪啊、钗啊,以及别样的首饰,以及假玉的耳环,手钏。再次,还有各色各样的花辫,绣货,如挽袖裙幅之类;也有苏货,广货,京料子花,西洋假珍珠。凡这些东西,无不带着一种诱惑面目,放出种种光彩,把一些中年的、少年的妇女,不管她们有钱没钱,总要将她们勾在摊子前,站好些时。而一般风流自赏的少年男子,也不免目光癋癋地,想为各自的爱人花一点钱。
本来已经够宽的石板街面,经这两旁的小市摊子,以及卖菜,卖零碎,卖饮食的摊子,担子一侵蚀,顿时又窄了一半,而千数的赶场男女,则如群山中的野壑之水样,无数道由四面八方的田塍上,野径上,大路上,灌注到这条长约里许,宽不及丈的、长江似的镇街上来。你们尽可想像到齐场时,是如何的挤。赶场是货物的流动,钱的流动,人的流动,同时也是声音的流动。声音,完全是人的,虽然家禽、家畜,也会发声,但在赶场时,你们却一点听不见,所能到耳的,全是人声。有吆喝着叫卖的,有吆喝着讲价的;有吆喝着喊路的,有吆喝着谈天论事,以及说笑的。至于因了极不紧要的事,而吵骂起来,那自然,彼此都要把声音互争着提高到不能再高的高度,而在旁拉劝的,也不能不想把自家的声音超出于二者之上。于是,只有人声,只有人声,到处都是。似乎是一片声的水银,无一处不流到。而在正午顶高潮时,你差不多分辨不出孰是叫卖,孰是吵骂,你的耳朵只感到轰轰隆隆的一片。要是你没有习惯而骤然置身到这声潮中,包你的耳膜一定会震聋半晌。
于此,足以证明我们的四川人,尤其是川西坝中的人,尤其是川西坝中的乡下人,他们在声音中,是绝对没有秘密的。他们习惯了要大声说话,他们的耳膜,一定比别的人厚。所以他们不能够说出不为第三个人听见的悄悄话,所以,你到市上去,看他们要讲秘密话时,并不在口头,而在大袖笼着的指头上讲。也有在口头上讲的,但对于数目字与名词,却另有一种代替的术语,你不是这一行中的人,是全听不懂的。
青羊场(一九一七年)
在前八年的光景,春夏之交,我不知为着什么事情,须出南门到青羊场去走一次。
青羊场在道士发源地的青羊宫前面,虽是距南门城洞有三四里,其实站在西南隅城墙上,就望得见青羊宫和它间壁二仙庵中的峨峨殿宇,以及青羊场上鳞鳞的屋瓦。场街只一条,人家并不多,除二、五、八场期外,平常真清静极了。
我去的那天,固然正逢赶场之期,但已在午后,大部分的乡人都散归了。只不过一般卖杂粮的尚在街的两侧摆了许多箩筐;布店、鞋店、洋货店等还开着门在交易;铁匠店的砧声锤声打得一片响;卖零碎饮食的沿街大叫。顶热闹的是茶铺和酒馆。
乡人们散处田间,又不在农隙之际,彼此会面谈天,商量事情,只有借赶场的机会。所以场上的茶馆,就是他们叙亲情、联友谊、讲生意、传播新闻的总汇。乡人们都不惯于文雅,态度是很粗鲁的,举动是很直率的,他们谈话时都有一种特别的语调:副词同感叹词格外多,并且喜欢用反复的语句和俗谚以及歇后语等,而每一句话的前头和后头又惯于装饰一种詈词。这詈词不必与本文相合,也不必是用来詈人或詈自己;詈词的意思本都极其秽亵,稍为讲究一点的人,定叹为“缙绅先生难言之”的,(其实缙绅先生之惯用詈词,也并不下于乡人们,不但家门以内常闻之,就是应酬场中也成了惯用语。)然而用久了,本意全失,竟自成为一种通常的辅语。乡人们因为在田野间遥呼远应的久了,声带早已练得很宽,耳膜也已练得很厚,纵是对面说话,也定然嘶声大喊,同在五里以外相语的一般。因此,每家茶馆里的闹声,简直比傍晚时闹林的乌鸦还来得利害。
乡人们不比城内人,寻乐的机会不多,也只有在赶场时,把东西卖了,算一算,还不会蚀本,于是将应需的买得后,便相约到酒馆中去,量着荷包喝几盅烧酒。下酒物或许有点咸肉、癎鸡,普通只是花生、胡豆、豆腐干。喝不上三盅,连颈项皮都泛出紫色。这时节,谈谈天气,或是预测今年的收成如何;词宽的,慨叹一会今不如古,但是心里总很快活,把平日什么辛苦都忘记得干干净净的。
我那天也在茶馆里喝了一会茶,心里极想同他们谈谈,不过总难于深入,除了最平常的话外,稍为谈深一点,我的话中不知不觉,总要带上几个并不新奇的专名词。只见他们张着大眼,哆着大口,就仿佛我们小时候听老师按本宣科讲“譬如北辰,众星拱之”一段天文似的。我知道不对,只好掉过来问他们的话,可还是一样,他们说深一点,我也要不免张眼哆口,不知所云了。
及至我出了茶馆,向场口上走来。因街上早已大为清静了,远远的就看见青羊宫山门之外,聚有十来个乡下人,还有好几个小孩子,都仰面对着中间一个站在方桌上的斯文人。那斯文人穿着蓝竹布衫,上罩旧的青缎马褂,鼻上架着眼镜,头上戴的是黄色草帽;他手上执着一叠纸,嘴皮一张一翕,似乎在讲演什么东西。我被好奇心驱使着,不由就趱行上前,走到临近,方察觉这斯文人原来是很近视的,而且是很斯文的。他的声音很小,口腔是保宁一带的人。川北口音本不算难听,不过我相信叫这般老住乡下的人们来听,却不见得很容易。
此刻他正马着面孔,极其老实的,把手上的纸拿在鼻头上磨了磨,把眼一闭,念道:“蟋蟀……害虫……有损于农作物之害虫也……躯小……”他尽这样念了下去,使我恍如从前在中学校上动物课,听教习给我们念课本时一样。
我倒懂得他所念的,但我仔细把听众们一看,只见他们都呆呆的大张着口仍把这斯文人瞪着,似乎他们的耳神经都失了作用,专靠那张大口来吞他的话一样。小孩子们比较活动一点,有时彼此相向一笑,或许他们也懂了。
约摸五分钟,那斯文人已把一叠纸念完,拿去折起插在衣袋里,这才打着他那社会中的通常用语道:“今天讲的是害虫类,你们若能留心把这些害虫捕捉或扑灭干净,农作物自然就会免受损失的。但是,虫类中也还有益虫,下一次我再来讲罢。”说完,他就跳下方桌去,于是我才看清楚他背后山门上还挂有一幅布招牌,写着“通俗讲演所派出员讲演处”。听讲演的乡人们也散了,走时,有几个人竟彼此问道:“这先生说的圣谕,你懂得么?”
“你骂他做舅子的才懂。他满口虫呀虫的,怕不是那卖臭虫药的走方郎中吗?”那一霎时的情节,我历历在目,所以我说照这样的讲演,才真正有趣啦。。
一九二五年四月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