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业场
劝业场门口,悬着舆马不入场的大木牌。砖修的门面,场门颇为宏大。场头楼上是一家为成都前所未有的茶铺。场内两边铺面的楼上也是铺面。成都的建筑,楼房本就不算正经房子,所以都修造得矮而黑暗,而劝业场的楼房,则高大轩朗,一样可以做生意,栏杆内的走廊,又相当宽,可以容得三人并行,这已是一奇。其次,成都铺面,除了杂货铺,例得把所有的商品陈列出来外,越是大商店,它的货物越是藏之深深。如像大绸缎铺,你只能看见装货物的推光黑漆大木柜,参茸局同金铺,更是铺面之上,只有几张铺设着有椅披垫的楠木椅子,同一列推光黑漆柜台了。而劝业场内的铺子,则大概由提倡者的指点,所有货品,全是五光十色地一一陈露在玻璃架内,或配颜配色地摆在最容易看见的地方,这又是一奇。成都商家最喜欢搞的是讨价还价,明明一件价值八角的货物,他有本事向你要上一元六角到二元,假使你是内行,尽可以还他五角,然后再一分一分地添,用下水磨工夫,一面吹毛求疵,一面开着顽笑,作出一种可要不可要的姿态,那,你于七角五至八角之间,定可以买成,不过花费的时间,至少须在一点钟以上。尤其对于表面只管好看,而大家还没有使用经验的洋货,更其容易上当,而使想买的人,不敢去问价钱。劝业场则因提倡者所定的规矩,凡百货物都须把价值估定标明,不能任意增减,这于买的人是何等方便,尤其是买洋货,这更是成都商场中奇之又奇的一件事。因此之故,劝业场自开场以来,无论何时,都是人多如鲫,而生意顶好的,据说,还是要数前场门楼上那所同春茶楼,以及茶楼下面那条宽广楼梯之侧的水饺子铺。
郝又三是来过多次的,便领着尤铁民、田老兄,楼上楼下转了一周。每走到一家洋货铺,尤铁民必要站住脚,把陈列的东西一样一样地细看,还要打着倒像四川话不像四川话的口腔,一样一样地细问。铺家上的伙计徒弟们,首先被他那洋服所慑,心上早横梗了一个这是东洋人,继而听见他口腔不对,所答的话,又似乎不甚懂得,总要问问同行的人,于是更相信是非东洋人而何?既是东洋人,那就千万不可轻慢了。首先便把向来对待买主的那种毫无礼貌,毫不耐烦的样子,变得极其恭敬、极其殷勤起来;于每件货物看后,还必谦逊地说:“这件东西还不是上货。”定要叫人爬高下低地,劳神费力将所谓上货取出,摊在尤铁民的眼底。
尤铁民总是大略看一看,批评一句“不好。”拖着手杖,昂然直出。而一般劳了大神,费了大力的伙计徒弟们,还要必恭且敬送到门外。
商业场
商业场自经几次大火,重修又重修,已经是一条不列等级的过道,早说不上什么场所。只是窄窄的街畔,两排浓阴的榆树和洋槐,枝柯交错,俨然成了一道绿洞,六月炎天,一走进去,顿然感受一种清凉。老年人每能因之而回忆到民国十三年以前,未修马路时,许多街道一到暑期,便搭盖过街凉棚,以遮骄阳,以避酷热的景象。不是老年人,也有因之而发生感慨,在亚热带的城市中,何以不容许铺户们在酷烈如火的大日头下,弄点什么遮蔽的东西来抵挡一下骄阳?而何以执口市容,一定要把大多数玩不起冷气设备的居民,摆在像烤炉似的简陋房子里,消耗他们多半精力来抵抗自然的酷热?纵不然,人行道上的树子也应该加以提倡,也应该让它长高大点,也应该设法使那既难看又危险性太大的裸体电线藏在地下,而不要只是磨折那些可能遮阴而又美化市容的树木啊。
敬益增是北平人开的商店,是一家百货店,门楣上一块江朝宗写的招牌,早被聪明的主人把写招牌的人名涂了,也和郑孝胥题写的某一中学校的门额一样。其实,在顾客看来,倒不在意下。当其极盛时代,就是说继马裕隆而兴起时,满架子的好货色,每一件都合用,每一件都比别家的好,又每一件都不很贵,顾客是何等的多,生意是何等的旺,招牌倒并不怎么大,也并不怎么漂亮。写字的人更不见得是什么了不起的名人。自抗战几年来,门面只管辉煌,招牌只管做得挺大,写招牌的是汉奸江朝宗,虽隐去了,到底因了名气大,记得的人只管多,可是货色太少,也太平常,纵然货码标得比一般都高些,而生意总不如以前。即如陈登云之来,本想花一大叠钞票,为陈莉华买一些像样点的东西回去的,但是一个人在冷清清的气氛中,只管被一班殷勤的店伙周旋着,看了不少货色,总感觉得全是春熙路可以买得出,而价钱也差不多的。结果为了自己的面子,同时为了酬答店伙的过分殷勤,仅仅选了两双乔其纱舞袜。算来只用去了崭新的四百元一张的法币五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