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7月9日18时57分,江苏溧阳一带发生了6级地震,震源深度达12公里,震中烈度为11度。11个公社受到不同程度的震害,死亡41人,重伤654人,轻伤2305人,倒塌房屋44万余间,水库、桥梁等均有不同程度的损坏。面对这一重大灾情,江苏省上上下下都伸出了援助之手。但最紧迫的任务,是尽快帮助灾区人民重建家园,让他们安居乐业。一批建筑师在江苏省政府的组织下随即奔赴灾区,帮助当地政府和人民规划建设住宅。
建筑师们到溧阳后,马上投入工作,很快,一张张棋盘式的新村规划图就设计了出来。照这样的规划设计、施工后落成的新村必定是整齐、划一、漂亮的,但问题是必须将原有的农舍全部推倒,将山坡平整,将水塘填平。而且建筑中大约需要几亿块砖,这些砖原镇江地区所属的几家砖厂要几年时间才能烧制出来。
为此,江苏省建委负责同志专门召开了会议,请杨廷宝等专家出主意。
杨廷宝接到任务,不顾年迈,立刻赶到了灾区。但杨廷宝和助手并没有马上到会场,而是直接到灾区的几个村子走了走,看了看,认真地进行了调查研究,广泛地听取了当地群众的意见。
当杨廷宝与助手走到一个山脚下时,看到这里依山傍水,绿树成荫,农舍仍然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绿树丛中。原来,虽然整个灾区受灾严重,但各村受损程度却并不相同,有的地方受损严重些,有的地方房屋倒塌现象却并不严重,如能针对不同的情况进行重建,那么就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原有的自然环境。想到这里,杨廷宝转身对助手说:“新村设计为什么不能因地制宜,结合这样美的自然环境呢?为什么要用推土机把它一股脑儿地推光,而不在原有基础上翻建、新建呢?
走,到会场去看看。”
杨廷宝带着助手到了会场后,他耐心地听取了来自各方面的发言和意见,认真地研究了挂在墙上的方格子,然后才提出自己的观点,他说:“我不赞成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用丁字尺、三角板打成方格画出来的规划设计图,更不能同意用推土机把城区房屋全部推倒了重建!
“周总理生前对震区重建曾经指示说,‘奋发图强,自力更生,发展生产,重建家园’,这个棋盘格式的方案不符合总理的指示精神。搞规划,要从实际出发,量力而行。我以为,凡破坏不严重的,能恢复的,应该尽量恢复;即使破坏严重的村落,原有的地基也是可以利用的。
“农村居民点的规划,各地地势不一,山区的,丘陵的,平原的,水网的,都有自己各自的特点。而农民的生活习惯也因地而异。自然村是农民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所以采用什么样的布置方式,要照顾他们世代居住的习惯,要结合不同的自然环境,要多和农民们商量,不然群众不满意,规划的实现有阻力。”
杨廷宝指着墙上的规划图说:“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整个新村建设得跟传说中的桃花村、杏花村一样美好呢?为什么要把它画得那么整齐,跟罗马人的兵营一样,千篇一律呢?这样整齐的、完全相同的房子,小孩子弄不好会迷路、走错了家门,跑到别人家去了。”
听了杨廷宝的这一席话,大家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设计这个方案的建筑师还是心有不服,方格网也总有它的优点吧?杨廷宝仿佛看出了他们的心思,笑着说:“方格网确是人类建筑史上的一个进步,这是我们搞建筑的人都懂得的道理。但是,随着城市交通状况、住宅类型和聚居方式的不断改变,方格网的建筑形式也在随之改变自己的内容和形式,如果不管条件、环境、地形、地质的变化,不假思索地加以套用,这就变成一种设计处理简单化的表现。如果不问青红皂白,一律用推土机推倒重来,要浪费国家和人民多少财力物力呀!如果全国各地的建筑都统一用丁字尺、三角板画棋盘格,其结果必然是到处都是千篇一律的房子,那还要我们建筑师干什么?这种简单化的作风如不改正,将会给我们的事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啊!”
杨廷宝继续语重心长地说:“建筑规划中的道路、建筑一定要结合地形,宜乎自然,不失原有自然村落的风貌。拖拉机的道路可以略为取直。而村舍之间的小路,要考虑现状、水塘、地形,可曲折自如。水塘是局部地段的积水处,没有必要全填平。能保留一些不好吗?大自然的地形,其形成是有个过程的,它的高差构成天然排水,一经你改造了,就要牵动这一局部的整体。”
杨廷宝掷地有声的一席话,震动了与会者的心。那些棋盘格的设计人员也心悦诚服,最终重新到各村舍勘察地形,征求群众意见,重新设计了地震灾区村落建筑,使灾区建筑呈现出桃花村、杏花村那样仪态万千、百花齐放的新貌。
2.规划美景
“重新上马”后的杨廷宝在行政、社会和高校等各方面的事务繁忙众多,虽已年近八十,但步履匆匆下又显得信心十足,干劲不减。回首“****”十年所耽误的工作,他总是不无遗憾地对夫人陈法青说:“我如果再年轻上十年,就可为国家多做一些事。”暮年的杨廷宝志在千里,满怀豪情,并以长者风范使人感佩,催人向上。也许,这就是杨廷宝作为一代建筑大师的人格魅力和榜样力量。
在生命的最后两年,他不顾年老体衰,仍像以前一样到处奔波,先后参加了福建武夷山风景区的规划、南京清凉山崇正书院的规划以及旅游城市杭州的规划等活动,以自己的影响和地位,宣讲城市规划的重要性,强调保护古迹和爱护绿化的责任,积极为各地建设出主意、想办法,以使祖国山河更加美丽!
当时,在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起来后,不管大城市小城市,不管地理环境如何,到处都在盖高楼大厦,而且越盖越高,没有规划,更没有创新,不少地方还破坏了原有的美丽风景,拆除了很多名胜古迹,建了不少假古董。“天天高论历史建筑古迹的保护,却不时在看到、听到古建、古迹被人为地破坏。”过去是能不能盖楼,现在是随便盖楼。
针对一些小城市“以盖高楼而炫耀,费大力,不经济、不适用,也破坏了原有环境”的行为和做法,杨廷宝痛心疾首,不断地提出善意的批评意见。在指导各地的城市整体规划和建设上,他强调必须要加强系统管理,建立行之有效的机制,促进建设与发展。
有一年到北京出差的时候,正值春天,星期天没什么事,齐康建议到玉渊潭公园去写生作画。杨廷宝饶有兴致地讲起他25岁时在玉渊潭写生时的野趣,并说那里当时是多么的宁静,水中长出的大树,倒影很奇丽。两个人一边聊着,一边回忆过去,一边对偶然得来的一点空闲时间充满憧憬,期盼着美丽的景色与难得的宁静,但谁知下了公共汽车,却什么也找不到了,当年的景色已不复存在。齐康带着内疚画了几棵树,杨廷宝异常地沉默,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跟齐康说话。
最后,看齐康画得差不多了,淡淡地说:“我们回去吧!”
他喜悦地迎接着建筑科技发展的春天,同时也感受到没有规划、乱拆乱建带来的负面效应。他心底里充满着对伟大祖国的热爱,也不免带上深深的焦虑。
因此,在各种会议上,他多次语重心长地发表演讲:“世界上很多国家的城市规划对城市发展和城市管理都起着重要的作用。很多城市都有一个很强的机构来管理城市规划工作,而不是少数几个人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城市规划首先要有权威机构,定下几个大框框,不管是谁都得遵守,不管是领导、群众都要遵守,如不遵守,规划就是浪费时间。”“沿街建筑处理不要规划死,对设计人员不要束缚,为什么领导住的房子就有很多挑台,而不准群众建挑台,值得好好讨论,不好硬性规定。”
弟子吴良镛在《一代宗师——怀念杨廷宝老师》一文中写道:“从苏联访问回来后,他对当时苏联建筑设计很少提及,实际上有所保留,但对建筑的整体性及首都莫斯科的气魄,非常赞赏。”1980年10月,杨廷宝以中国建筑学会理事长的身份,带团赴朝鲜平壤进行回访,“回来也赞赏平壤规划的完整和环境绿化的美丽。这些年来他对城市的规划与设计考虑得更多了。记得他有一次和几个人谈起,解放后如果北京城向东郊即向天津方向发展,西郊保存大片田园或林地,直至西山,既保存了清洁的水系,旧城保护也可以好些”。
在对风景区的开发和建设上,他指出对风景区的青山绿水这些原生态要给予行之有效的合理保护,使自然环境与人工环境协调一致,同步发展,反对胡乱开发和盲目建设。除强调系统管理、搞出特色外,身为建筑师的他却提出“在风景区设置建筑要十分慎重,因为它是大自然的陪衬”的观点,他甚至超前地意识到游客流量控制与服务质量的关系,建议形成与实施旅游管理制度,提出将游人组织起来,定量发售门票以及加强关于制度的宣传等措施。
杨廷宝在谈到现代化与风景区的关系时特别强调要权衡二者得失,认为“环境保护是现代工业发展后引起人们重视的一门科学,现代化的措施带进风景区要加以思索。不能硬搬城市建设那一套,要有区别”。他于20世纪40年代后期设计南京延晖馆,独具匠心地运用屋面水池降温、隔热,反映了他利用自然要素解决建筑问题,减少能耗、保护环境的意识。
1979年秋和1980年冬,杨廷宝在助手齐康等人的陪同下,两次专赴福建武夷山风景区指导规划。第一次进入武夷山区时,他看到沿途风景秀丽,山峦连绵起伏,黄昏下,蓝灰色的群峰,闪亮的江水,急流中的行舟,深褐色的礁石,仿佛一幅幅名家所作的山水画卷。他看到这些,十分欣喜,深深地为美丽的湖光山色而陶醉。齐康也感叹地说:“我们真是在画中游啊!”
听了齐康的话,杨廷宝说:“动听悦耳的音乐,往往只是一瞬间,自然环境却是瞬息万变的幻景,是时间上、空间上我们所画不到的境界,而我们所画到的只是佳景的‘次品’;你看那风景转折,霞光透过迷雾,这一瞬间多么奇妙。大自然是我们学画的好老师,大自然中的民居,是我们进行风景建筑设计的好素材,要受到它们的熏陶。”
杨廷宝因此写下了:“游武夷山,陶醉于大自然之美丽,奇态殊非凡境,悬崖结屋,实系仙居,有感。”并赋诗曰:
桂林山水甲天下,武夷风景胜桂林。
幽涧奇峰行画里,蓬莱何必海中寻。
齐康看了,不解地问老师:“难道武夷山的风景真的就胜过了桂林吗?”
杨廷宝听后,非常感慨地说:“倒并非如此,且两地也没有可比性。我只是觉得,桂林的风景由于工厂的污染,再加上建筑缺乏规划,使景区大为逊色。而杭州的西湖、太原的晋祠等风景名胜,也都付出了昂贵的学费,不知有关领导和规划设计人员能否从中吸取这些教训:我们常常是好心办坏事!武夷山的美景,真像首饰上光耀夺目的宝石,如不掌握风景区建筑规划和设计的特点,真担心不要几年就要重蹈其他风景区的覆辙,给珠宝抹上灰暗的尘土。”
杨廷宝是应福建省政府的邀请,对旅游区规划进行指导的。改革开放后,不少地方开始兴建土木,搞建设、搞开发,可是缺少长远的整体规划,零打碎敲地东搞一处、西搞一处,这一路看下来,他不免感慨良多。
杨廷宝与齐康抵达闽北重镇南平时,当地负责建筑的领导将南平旅社扩建工程的方案拿出来请他们提意见。杨廷宝接过图纸认真地看着,他说:“福建省是我国的主要侨乡之一,随着旅游事业的发展,回国探亲、观光的侨胞和外籍游客必然越来越多。因此,应当根据城市性质、规模、条件、环境,因地制宜地建造不同类型、多种形式的旅社。 高层旅馆固然要,但考虑我国目前条件,最好采用多种手段,通盘规划,以满足旅游事业的发展需要。盖一批低层、少层的旅馆,或者可以修缮一批民杨廷宝与弟子齐康一起指导学生居,加以改造,外表是民间式样,内部可以设置必要的设备,甚至可以在近风景区的地段,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建造富有地方特色的旅馆。”他对于不少城市将外国设计杂志中的“摩登建筑”一成不变完全照搬照抄到中国非常不满,说:
“吸取国外经验,一定要注意国情。尽可能采用有地方特点的建筑材料,丰富室内外的建筑装修。泉州的石雕刻、福州的脱胎漆以及竹木工艺,都可以作为装饰手段,加以发展利用。福州新建机场会客室里的竹器家具,就很有特色。这些民族风格、地方色彩对久居海外的侨胞,还能引起怀念故乡的感情。”
第二天早饭后,杨廷宝又捧起南平旅社扩建方案细细推敲,发现方案中要锯掉一棵老榕树。主管的同志轻描淡写地说:“这种树,在我们这儿多得很,不算什么!”杨廷宝触景生情,想起和平宾馆里留下的五棵古树,想起南京五台山体育场建造时被设计人员轻轻一笔抹掉的一片松林,感叹道:“人有不幸,树也有不幸,这株树要是长在上海,就成了宝。下次我再来这里,要是能见到这株树,我要好好庆贺;如看不到,那可要深感惋惜了。树木,特别是一些古老、名贵、姿态优美的大树,不是一年两载能长成的。设计人员要爱惜它,充分利用,有机地组合到建筑中去。”南平建筑部门的几位同志听了杨老的话,非常感动,受到启发,最后留下了大榕树,作为旅社风光的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