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后的第五天,也就是农历八月二十日,上午,杨家传出了长孙出世的喜讯;中午,杨家又传出了男婴的母亲米氏产后身亡的噩耗;晚上,杨家的老当家“杨三疯子”也因久病不治而撒手尘寰!
杨家一下子出了这些大事,赵营村及周围村庄的人们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奇了,怎么好事、坏事都叫杨家给撞上了?!怪了,在同一天怎么竟会发生这么多大事,落在杨家祖孙三代身上?!村里村外,老老少少,议论纷纷。
同一天里出了三桩大事,杨家上下既悲又喜:喜的是长孙诞生,悲的是两代人的离世。而杨家这个新生的男婴便是后来成为我国著名的建筑学家的杨廷宝先生。
成年后的杨廷宝,取字仁辉,因其出生地南阳城的北面横亘着“八百里伏牛山”,故他又自谦地为自己取了一个“伏牛山人”的雅号。作为中国现代建筑设计大师的杨廷宝,他还有许许多多的头衔,诸如国际建筑师协会副主席、中国建筑学会理事长、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江苏省政协副主席、江苏省副省长、中科院学部委员,等等,不一而足。但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大师,竟有着这样悲惨的身世,他的出生竟然伴随着两个至亲的离世!
杨鹤汀与米氏婚后,因忙于城里各种事务,没有时间照顾有孕在身的妻子,米氏身体也未调理好,显得非常孱弱。
还是在中秋节的前夕,杨鹤汀知道妻子将要分娩,故早早就从城里赶回了老家。此时,杨鹤汀的父亲“杨三疯子”也因旧病复发而卧病在床,杨鹤汀又急急进城请来了医生。
这一天,医生刚给杨老先生搭上脉,那边就叫起来了:“夫人要临产了!”
杨鹤汀赶到妻子身边,妻子疼痛难忍,辗转反侧,不停地呻吟;杨老夫人一边牵挂着老先生,一边又心疼临产的儿媳,担心着即将出生的杨家长孙,坐立不安。
请来的接生婆粗暴地撕扯着产妇,一番手忙脚乱后,一个婴儿随着微弱的哭声被抱到了杨老夫人的手里,婴儿的母亲却血流不止,几近昏迷,但她的心还系在孩子身上,焦急而虚弱地询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你快看看!”杨老夫人将新生的婴儿抱到了儿媳面前。
米氏挣扎着看了一眼这个沾满血迹的、小小的、虚弱的婴儿,便昏过去了。
1901年10月2日,小廷宝呱呱坠地。当天中午,他的母亲米氏因失血过多而离11开人世,年仅21岁。同一天晚上,年迈的祖父也在病中驾鹤西去。这天是农历八月二十日,是杨廷宝的生日,也是他母亲和祖父的忌日,因为这个缘由,他一辈子从不过生日,也不让子女们和弟子们为自己操办生日或寿诞。
刚刚出生的小廷宝,就被村里迷信的老人称为“克星”。生母的早丧,祖父的去世,门庭的败落,生活的坎坷,这一切都在小廷宝幼小的心灵留下难以抹平的创伤,他长大后养成了沉默内向的性格,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杨廷寊在《记南阳杨氏家族》中写道:
廷宝兄1901年生于南阳东7里许白河岸边的赵营村,生母是南阳城内孙坑米家人氏,在生大哥时因产褥热大出血去世,大哥生日就是她的忌日,所以大哥是不过生日的。大哥乳名“和尚”,性格内向,沉静寡言,可能与他早年丧母有关。他虽有抱负,却不露锋芒。他善于冷静地观察思考,小时即喜爱民间工艺美术,常用泥巴捏人头,描绘各种脸谱,涂上油彩后,惟妙惟肖。
这个刚一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孩子,因没奶吃而长得异常地瘦弱,一天到晚哭个不停。家里为他请来了一个奶娘,但奶水仍然不足。看着哭个不停、生下就没娘的小孙子,杨老夫人心疼得不得了,只好抱着他四处寻些奶充饥。那些刚生过孩子的婶婶、大妈和长嫂们,看到小廷宝饿得实在可怜,也都会满足他几口。就这样,东家要几口,西家吃几口,小廷宝活了下来。等到小廷宝稍微长大一些,老祖母就抚着他的头说:“和尚,你是吃村里百家奶长大的,以后可要记着感恩哪!”小廷宝听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虽然有老祖母的百般疼爱,小廷宝还是因奶水不足而营养不良,长得非常瘦弱矮小,病恹恹的,每年大病小病总要折腾上几场,弄得全家人提心吊胆。年迈的老祖母担心小孙儿养不大,于是抱着小廷宝到南阳城东关的庙里,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并让庙里的住持给小孙儿请了个“和尚”的小名,期冀小孙儿能顺利平安地长大成人。
儿子廷宝出生的当天,爱妻米氏便香销玉焚,使性情中人杨鹤汀痛不欲生。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杨鹤汀与米氏结婚后,两人相亲相爱,夫妇感情非常深厚。自爱妻去世以后,杨鹤汀便决意不再续娶,借以表达12对爱妻的一片深情。但杨鹤汀又是一个疏放的人,平时连自己都不会照顾,更何况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再者,他自己也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每天东奔西跑,忙得不可开交,对于没了娘亲的儿子,杨鹤汀只能让老母亲代为照看。
等到儿子慢慢长大,会牙牙学语了,也会慢慢走路了,老母亲和族里的长辈这才与鹤汀议起他再婚的事儿。鹤汀心想母亲的年纪毕竟也大了,老人家自己还得别人服侍,还要照管小孙子,每次回到家中看到这一老一少,总觉得心有不忍。于是,他答应母亲和同族长辈,续娶一房,以使儿子顺利成长,他所续娶的夫人是南阳城北南召县核桃园的李家姑娘。
李夫人的娘家也是个大户人家,在当地很有声望。李姑娘嫁到杨家后,对小廷宝视若己出,尽心呵护。看到儿子身上变得干净了,穿着打扮也变靓了,生活有人照顾,老母亲得以稍微解脱,杨鹤汀这才放下心来。
2.爱上书画
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杨鹤汀带着行装和母亲的嘱托,前往北京准备入京师大学堂预备政科(1906年更名为京师法政学堂)读书。
负笈京师,走出了家乡,见到了世面,杨鹤汀的眼光变得开阔了,更明白了许多救国救民的大道理,思想也更加活跃起来。其间,他与一些具有进步倾向的同学一道,秘密加入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并“立志从事教育,开发民智,育才救国,实业兴邦”。
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杨鹤汀从京师法政学堂毕业。毕业之后,杨鹤汀回到河南,在省会开封,被省立中州公学聘为教习,并在担任教习期间参与了河南农业专科学校的筹建工作。一年半后,杨鹤汀看到新式教育蒸蒸日上,实乃救国救民之大计,于是决定按照北京和省会开封的办学模式,在家乡南阳创设新式学堂,为家乡的文化、教育、实业做点贡献,造福桑梓。主意既定,他就去找同在该校任教的同盟会会员罗飞声私下商量。
罗飞声,字锐青,笔名蜚声、非声等,生于清光绪五年(1879年),南阳府新野县城关镇人,年龄比杨鹤汀小两岁,秀才出身,此时刚毕业于河南优级师范学堂理化科。杨、罗二人一拍即合,决定联袂回宛,创办学堂,育才救国。河南省会开封优级师范学堂几名宛籍毕业生听说后,也决心效仿杨鹤汀、罗飞声两位先生,加盟到回宛办学的行列。
1906年,杨廷宝虚龄六岁。杨鹤汀从京师法政学堂毕业到省会开封任教前,回了一趟南阳老家,先将儿子廷宝送进了杨氏家族办的私塾读书。
杨家私塾设在杨鹤汀家隔壁西侧的三间祠堂里。与小廷宝一起读书的大都是杨家“廷”字辈的堂兄弟及表兄弟们,共有二十来个。家塾的老师是从南阳城里请来的张先生。张先生读过不少诗书,在当地颇有些名望,长着瘦高的个儿,下巴上还留着一撮小山羊胡子,平时对孩子们要求很严格,但因过于严肃而显得呆板。孩子们看来,张先生的小山羊胡子外表有些滑稽,他那种严肃劲儿,让他们感到害怕。
杨廷宝在杨氏家族的大排行中为第四,堂兄弟们都称他为“四哥”或“四弟”。他刚进家塾时,张先生只开了国文、书法两门课。国文课主要是以识字为主,兼以读、背《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等启蒙读本,以及《诗经》、《论语》、《孟子》等古文;书法课学的则是大楷、小楷,先是描红,后是临帖,所临摹练习的字帖一律都从正楷、魏碑等字体入手,尤其是楷书,首先学的是唐颜真卿的“颜体”。
那时的旧塾,孩子们学的大多是这些,功课单调枯燥,但经过若干年的背诵和练习,古文和书法能打下一定的基础。
廷宝从小失去母亲,缺少营养,身体十分虚弱,记性也不是太好;再加上他平时不喜欢死记硬背,所以,每当张先生要他背书时,他根本不能完成先生布置的课堂作业,几乎每天都要挨张先生的训斥,有时被打手心,有时则被罚站墙幼年时的杨廷宝角。
每天上午,孩子们先是跟着张先生诵读,然后再自己念,念熟之后再背诵。
认为自己能背出来了,就一个挨一个到张先生面前去背,谁先背出来谁就先回家,否则,不但不能回家吃午饭,还得接受惩罚。小廷宝的那些堂兄弟、表兄弟背完之后,得到张先生的应允便三三两两地离开家塾,最后留下的往往只有小廷宝在内的两三个孩子。
小廷宝仍然站在张先生的桌旁,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地背着:“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敏于”
“敏于事而慎于言。”躲在窗户外面等他回家的好朋友们悄声提醒他。
可小廷宝实在太紧张了,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清,小脸涨得通红,小手不停地揉着衣角,就是没有下文。
“去,回座位上重念,念熟了再过来背!”半个时辰又过去了,小廷宝再来,仍旧是卡壳,到底还是背不全先生要求的文章。张先生见小廷宝人长得瘦瘦小小,记忆力那么差,又贪玩不肯用功,气得对人说:“我看这孩子的样子,将来出息不了,也成不了什么宝!”
每天的结果往往是:小廷宝多半被挨了打,流着泪,一直等到赶来的杨老夫人好说歹说地向张先生求情,小廷宝才被恩准回家吃午饭。
就这样,小廷宝在私塾里待了一段时间,张先生认为这孩子太笨,又不肯用功,坚决不肯留下他,执意让杨鹤汀把儿子接回去。杨鹤汀从城里回来到家塾时,张先生摊着手,对杨鹤汀说:“孩子岁数太小,我实在教不了,十四少您还是把儿子先带回去,等他再大些再入学;要是您自己能教就教,教不了也就先随他。”对于童年时代进家塾读书的经历,杨廷宝多年后在《童年的回忆》中说:
记得五六岁时,家人曾带我上过私塾,那儿老先生看了我那瘦小、病体的模样,不想要我,拜学的那天要向老师叩头。他要我背《三字经》、《千家诗》,我几乎每天都背不上来,还要挨手心板。看了厚厚的几篇文章,我着慌了,远远望到老师就赶紧避开,我很不喜欢这种教学方法。我常常因为背不上书,留在老师书房里,不时被他打手心和挨骂,使我很伤心。我有时看着别的孩子一个个地回家,只留下了我,想着也很惭愧。终于,那位私塾老师对家父不客气地说:“我不能再收这孩子!”
杨鹤汀的思想倒是很开明,毕竟进过京城的洋学堂,心知儿子的弱点,既不责怪先生,也不责怪儿子,谢过先生,带着儿子回家了。他还在旁一个劲地鼓励儿子说:“和尚,别灰心,咱先养好了身子,慢慢来,有空自己在家临临帖、练练字,等过一阵子,我带你进城去读书!”小廷宝见父亲不但不责骂自己,还要带自己到城里去,马上就忘了张先生的批评与责难,高兴得跳起来。
杨鹤汀没有对瘦弱的儿子失去信心,他决定等南阳城里的洋学堂开学后再送儿子去接受新式教育。弯弯曲曲、清澈见底的老白河,是杨廷宝和伙伴们的乐园。冬天,孩子们在结了厚厚的冰的河上溜冰,或者破冰捉鱼;夏天,孩子们在白河里游泳、戏水。河边有大片茂密的树林,出没着野兔、野鸡,以及各种小鸟儿,孩子们在那里捉迷藏、玩耍。然而,当与杨廷宝年龄相仿的同族兄弟、邻里伙伴都被家长要求收心了,送进家塾读书时,小廷宝一个人在河边玩已经无趣。小伙伴们都羡慕廷宝不用挨张先生的戒尺和训斥,其实不知道小廷宝更伤心,没人与自己一同玩耍,只好一天到晚待在家里,每天自己找玩的,自娱自乐。
待在家里,小廷宝看到母亲生前留下的东西都在房间里,就随便翻来翻去。
翻到的东西,多是一幅幅字,抑或是一幅幅画,以及笔墨纸砚。小廷宝觉得很好玩,母亲画的这些有山有水有树的画很有趣,他开始学着随手写写画画。很快,小廷宝就入了迷,母亲的画箱子就像一个宝库,深深地吸引着他,他越来越喜欢,每天观赏着、品味着、比画着,一笔一画地临摹着。
小廷宝对书画有了兴趣,整个儿人就沉了进去。他憋足了劲儿,好像在跟谁赌气似的,每天在房间里写啊画啊,一张张大字,一页页小楷,一幅幅山水画和花鸟画,他忘我地临着写着,觉得有趣的,他就多临几遍。母亲留下的那些字画,很快就被他临了个遍。
也不知什么时候,小伙伴们放学了,来叫他出去玩他也不去;天黑了,到了该吃饭的时候,继母、奶奶叫他吃饭了他也不放在心上,叫了几遍他都不动。他整个心儿都沉浸在书画当中,根本就听不见别人的招呼。奶奶看到小孙子如此用功,心里既高兴,又不忍心,就端着饭菜送到小廷宝的房间里,在一旁等着,直到看着小孙子把饭菜吃完,她这才站起来颤巍巍地端着饭碗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