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放注定不会被文学的世态炎凉打败,文学不能让人东山再起,干脆就远离文学而去,天底下可以干的事情太多,好男儿没必要非得在文学这棵老树上吊死。这部小说是林放文学活动的绝唱,接下来很多年,他又一次在我面前消失了。既然长篇不能出版,我们不再继续往来倒是个不错的选择,起码可以避免见面时的尴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事在人为,有些事怎么努力都没用,相信林放不会埋怨我举荐不力,不会认为我没真心帮忙,他肯定也知道,小说最后发表不发表,能不能出版,绝对不是我能左右。
况且大家心里都明白,就算小说有机会出版,也不会产生了不得的影响。文学一跺脚满世界轰动的风光年代早已一去不返,说句不客气的话,他的小说根本不像想象得那么出色。林放的优点在于永不服输,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承认失败。与离婚相比,与坐牢相比,小说不能出版又算什么。林放这辈子还没怎么被退过稿,这部小说的遭遇,正好让他也体验一下不成功的滋味。一个真正男子汉是不会被打垮的,就像当初与李明霞离婚分手时满不在乎一样,林放对自己的坐牢,不但不当一回事,甚至还有那么点得意洋洋:
“男人吗,必须有了这样两件事,才能算功德圆满。你得像我一样,离一次婚,坐一次牢,没这个,你的人生一定会有缺憾,一定。没经历过这个,你成不了好作家。”
差不多有十年时间,我们没再见过面。他的长篇还放在我家里,伴随着灰尘和十多封退稿信,静静地躺在书架上。如果我们见面,那些退稿信完全能够交待,足以证明我曾为他不懈地努力过。和过去一样,多多少少还会有些他的消息,或者正面或者负面,所有传闻都和文学无关。出狱后的林放并没像大家想得那样一蹶不振,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人也活得越来越潇洒。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人生就是这样,越是看上去走投无路,路越是可以走得更多更开阔。
这期间,林放开过餐馆茶馆,经营过画廊和宠物店,还与人投资拍摄过一部电视纪录片。赚了不少钱,又赔了不少银子,坑害过别人,也被别人所坑害。有一段时间,林放让自己变成了一个传奇,交往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中外不拒老少通吃,都是逢场作戏,都是时间不长久。有钱的时候,俨然是黄金王老五,专泡那种没心没肺的傻妞。做买卖亏空了,走投无路了,便跟在富婆后面瞎混,帮有钱的阔太太打理生意。虽然算不上什么小白脸,年纪也不小了,凭借文化人的文化招牌,应付那些有钱的妇人却绰绰有余。用林放自己的话来说,富婆没一个有文化,有文化的男人对她们就是天生的杀手。
那些日子的林放肆无忌惮,像神仙一样快乐。有一天,开车违章闯单行线,被交警拦下来,一言不合吵起来。交警又要罚款,又要扣驾照。他急中生智,便给当年一起写小说的邹越华打电话,邹越华刚新提拔为处长,正是如鱼得水神气得不行,立刻帮林放打电话找关系,七转八转,一波三折,终于解决问题。最后双方握手言和,那时候很多事不太正规,时间已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街上还没有那么多私家车,交通也不是那么容易堵塞,林放扬言有路子要找人,交警同志的执法权威受到挑战,恰巧也不是省油的灯,咽不下这口气,就在大马路上与林放僵持。僵持了很长时间,许多人在围观看热闹,临了,一名交警骑着摩托赶过来,对先前的那位交警耳语了几句,又对林放说了几句,然后假装要批评他,装腔作势轻描淡写,然后挥手请旁边的围观者赶快散开。
林放属于最早拥有私家车的人,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过着一种是男人都会羡慕的快活日子。很显然,无拘无束的他现实生活中既无权也无势,却很会借力打力,巧妙利用别人的权势化解危机。林放结识了许多与文学无关的朋友,荒唐之处在于,这些人心甘情愿地乐意结交,恰恰都是觉得他曾经是个作家,是个文化人。很多人都相信,林放的小说出版不了,文学道路上不能再继续走下去,最直接的原因是与政治有关,是因为参与了小说中带到一笔的那场运动。太多与文学无关的成功人士,年轻时都做过天真的文学梦,都有过不成熟的政治热情,现在这些人混好了,混阔了,林放放下架子和他们交往,跟他们成为好朋友,正好可以提供一个机会,帮助他们回忆逝去的青春岁月。
又一次见到林放是在邹越华母亲的生日宴会上,老太太过八十大寿,邹越华打电话给我,想借此机会,召集二十多年前一起写东西的老朋友聚聚。那时候,邹越华已离开了组织部,干上副区长。我始终搞不明白组织部的一个处长和副区长,哪个官更大一些,反正他的能耐够大,到场祝贺的人竟然有二十多桌。是个很大很热闹的场面,我被安排与媒体的官员坐在一起,这让人感到很不自在。当年一起写东西的老朋友也没来几个,丁磊磊带着已上大学的儿子,与几个阔太太模样的女人坐一桌,她拉着邻桌的董文方过来敬酒,我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们。邹越华忙得不亦乐乎,我挥手把他叫了过来,问林放今天有没有来。
“他当然得来,今天这日子,他怎么能不来?”
丁磊磊和董文方也很想见林放,顺着邹越华的指点,隔着好几张桌子,我们远远地看到了他,便相约一起过去敬酒。这时候,林放在那头正好也往这边看,显然是看到了我们,然而他的目光立刻就转移开了。我们高高兴兴地赶过去跟他打招呼,让人感到意外和尴尬的,他的反应是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们。丁磊磊很亲热地摇他的胳膊,他这才做出刚想起我们是谁的样子,十分不屑地说:
“哎哟,原来是过来了几个有文化的名人。”
丁磊磊立刻反唇相讥,说:“别搞得不得了好不好,你说说清楚,谁是文化名人?”
林放说:“谁是谁知道,反正我已经发过毒誓,再也不和文化人打交道。”
自始到终,林放都不太愿意搭理我。我都已经站在他面前,他仍然还继续装作没看见我。这是故意的装腔作势。我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他了,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就在想就在琢磨,毕竟许多年不见面。当时的场面乱哄哄,人声鼎沸,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大叫才行。主持人出来宣布,领导马上要说话了,请大家保持安静。我抓紧时间向林放先敬酒,他很傲慢地白了我一眼,笑着说自己已经宣布过了,不再跟所谓的文化人打交道,尤其是不再和写小说的人来往,因此这酒他不能喝。
我端着酒杯傻站在那里,丁磊磊和董文方也都莫名其妙,与林放一桌的人瞪着眼睛看我们,大家就那么僵持着,彼此都很尴尬。领导开始讲话,话筒里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林放的戏似乎不太好意思再演下去,也没办法继续往下演,他有些做作地跟我们干杯,跟丁磊磊碰杯,跟董文方碰杯,然后再跟我碰杯。当然,谁都可以看出来,他这杯碰得非常勉强,纯属是在敷衍我们。
接下来,林放也觉得自己行为过分,突然又变得热情起来,大大咧咧地向他的同桌介绍我们。领导讲话声音很大,又是用了话筒,林放不得不停下来,等领导把话说完。偏偏这位领导同志话很长很啰嗦,级别大约也还说得过去,官腔十足套话无穷,大家只好硬着头皮听,眼见要结束了,又扯开了一个新话题。终于说完,稀稀拉拉鼓几声掌,林放继续介绍,介绍完了我们,又介绍他的同桌。一个个轮着来,说到最后,终于轮到他身边那个年轻的短发女孩:
“这一位吗,看来我还得隆重介绍一下,叫绢子,对了,你们就叫她绢子好了,是我的女朋友。”
事后我们一直都在议论,这位胖乎乎的短发女孩与林放究竟什么关系。尽管说得很明白,她是他的女朋友,可这位叫绢子的丫头也太年轻了。丁磊磊后悔当时没追问清楚,宴会结束,她过来跟我相互留电话号码,喋喋不休地还在说这事。她说男人看来真还是得离次婚玩玩,离婚的男人是个宝,而且不妨还可以再坐几年牢,坐过牢的男人好像更有魅力,要不然林放怎么可能这么神气活现,怎么可能这么春风得意,怎么可以泡这么年轻的姑娘。转眼间,林放已无影无踪,丁磊磊便责问邹越华,跟他讨要说法,问林放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干吗这么阴阳怪气,干吗非要在老朋友面前搞成苦大仇深的样子。
“说老实话,这个我也搞不太明白。”邹越华也是一脸无奈,也解释不了林放的变化,“你们说林放那脾气,他那些臭毛病,我们肯定都是知道的,我们还能不了解他,他现在变成这个**样子,肯定是有原因。凡事都会有原因,但是,但是我跟你们说,这个叫绢子的女孩可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