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如林得了“五神经法”一书,如获至宝。
他每日除了应付公差,其余时间全都扎进书中,苦心研究,以求真谛。
阴阳术数之学,是可以让人达到忘我境界的。
邵如林忘我研究“五神经法”,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欲破解其中玄机,把这部书留给天门。
他自知阳寿不多,这部书对他没多少用处。若在有生之年,将书中之谜解开,对天门今后定有帮助。
邵如林以为,天下术数同根同源,可以知一解万。凭他深厚的易学功底,读懂“五神经法”不会太难。
不料研究多日,任他如何追本溯源,旁引博证,仍是全然迷茫。
想起那日与单先生的对话,忽有所悟。单先生追学易术十几年,各门各派的术数心得不比自己少,在他得到“五神经法”的一年多时间里,肯定是无一日不钻研,不也毫无收获吗?
天下的知识多去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懂的。
他苦心孤诣,一心想着为了天门解开此书,或许天门一看便知其义也未可知。
邵如林豁然开朗了。干脆收起“五神经法”,翻出自己的“卦时记”,找着当年给单先生占的那一卦,重新温习,希望找出当年错在哪里。
邵如林有一个习惯,每一次求课,都会记录在案,他称之为“卦时记”。几十年来,已经记录了几十本,装满一个木匣子。
这个匣子将来他也会留给天门。这就是周易世家的传承。
邵如林对着当年占出的“小过卦”,努力回忆那次卜筮的情形。
每一卦就是一页历史,时间地点,何人何事,经验证,准确还是错误,都非常详细。
他看到那页上有个旁注,上写:“疑,无疑,从卦。”
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记下这样的旁注?“从卦”是他的惯常用语,好懂,意思是遵从卦意决断。那么疑是何意?无疑又是何意?这个词在他的“卦时记”里从没用过。
难道说当时的卦象,并未指向单先生和证人撒谎?是他屈从刑审,矫传天意?不可能啊,当年自己不像如今老于世故,什么话都敢直言不讳的。
他再去看那“小过卦”。变卦为“讼卦”。讼卦反噬小过卦,阳爻多变,阴爻回杀,有阳奉阴违之意,可不是说明主仆心口不一,有侥幸蒙混过关的意思吗?
卦是没错,可是为何记下似是而非的旁注呢?当时发生了什么?
邵如林觉得胸口发闷,像有一团棉花塞在胸腔中间,呼吸变成细细地一根线,穿针似的上下扯动。他不由得大骇,心想恐怕今天过不去了,要被十几年前的一卦阻塞至死。
邵如林越是紧张,那根线越是穿不过去,正待要昏迷过去时,沈王氏朝房内一伸头,叫了他声:“大老爷,你是忙着呢,还是闲着呢?”
这一声叫唤,救了邵如林的命。他只觉得由下至上顶出一口粗气,在胸腔中那团棉花上捅了一下,整个人立时恢复如常。
邵如林道:“老姐姐,我闲着呢,你有话请进来说。”
沈王氏听他说有空,便顺势朝下一蹲,坐在门槛上,道:“我坐在这儿说吧。”
邵如林笑道:“老姐姐,你坐那儿哪能成,进来好好坐着说话。”
沈王氏也笑了:“乡下婆子屁股不主贵。我就问您两句话。”
邵如林不勉强她,道:“你请问。”
“我托您打听的事,可有消息?”
“什么事?”
“府上这些日子事情太多,老婆子没好意思张口,老是在您府上住着,吃您的,喝您的,总不是个事儿。”
“就这事?老姐姐不要想七想八的,好生在这住着吧,不差多你和响地两张嘴。”
“没这个道理,非亲非故的,打扰这许久,老婆子已经感激不尽了。我还想问问,托您打问的我儿子的事情,朝廷上可有蝉儿的名字,他大名叫沈菜。若有,我带上响地去找他,若没有,我也要带着响地出去,到处找找。”
邵如林知道自己的魂走岔道了,理会错了沈王氏的意思,道:“打问倒是打问了,在京的官员,外放的官员,都没有沈菜这个名……你不要性急,再等等,我托人到军中查问下,看他是否从了军了。”
沈王氏神情黯然道:“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查不到他的名呢?怕是这孩子早死了,死在野地里了,让狗啃了,让狼吃了……”
邵如林知道沈王氏说得是气话,想劝慰她两句。
庄若兰见沈王氏坐在门槛上,走近前道:“沈奶奶,怎么坐这儿呢?这多凉啊,我给您拿个棉垫儿去。”
沈王氏道:“不凉,不凉,再凉也没心里凉。我再问大老爷一句话,就回屋。”
邵如林也走到沈王氏跟前,学着她坐到门槛另一边道:“坐这儿是比高桌子矮板凳舒坦。”
沈王氏忙起身道:“您是什么身份,怎能乡下婆子一样,快起来。这多日不见小少爷和响地的动静,他们该回来了吧?”
邵如林道:“是啊,我也惦记着呢,咳,小孩子在一起,乐不……乐起来不想家啊。”
“大老爷,不是老婆子嘴碎,我瞧着那个什么堂大人,比三国里的曹操好不哪儿去,您可小心着点,他别把咱两个孩子给拐卖喽!”
邵如林惊得一下子站起来,问道:“你听到什么闲话了?”
沈王氏笑得合不拢嘴道:“我这不是说句玩笑话嘛,看把您吓的,他那么大的官,又不缺钱,怎能拐卖人口呢!”
沈王氏说着回屋去了。
邵如林惊慌失措的样子,被庄若兰看在眼里,联想到自己这些天,眼跳心烦,夜里乱梦,不由起了疑心。
“爷爷,您脸色可不好,天门弟弟没事吧?”
“啊,没事,没想到乡下人也如此会开玩笑。我到穆府瞧瞧去,看天门他们玩够了没有了。”
装神遇着神,扮鬼撞见鬼。邵如林越来越觉得,他这家里,简直是卧虎藏龙,人人都能未卜先知,时时让他担惊受怕。
邵如林不想在家中疲于应付,也不想去见穆彰阿。
邵如林想出一个法子,对严氏说,鸿胪寺最近公差特别多,白天繁忙不算,夜里也要继续坐班,他晚上就不回来了,要在鸿胪寺住些日子。
严氏疑道:“这不年不节的,宫里也没什么大庆典,怎么突然有这么多公务?”
邵如林道:“公家的事,一时和你说不透,鸿胪寺吃的盖的都有,你就放心吧。”
邵如林便在鸿胪寺住下了。
黄爵滋觉得奇怪,问他到底何事,怎么跑到公事房躲清闲呢。
邵如林并不瞒他,将天门等人走丢的事情如实相告。
黄爵滋道:“我正有一事要和你说。”
“雨山兄,你说穆彰阿有多嚣张。我托同乡张伯允,在盐道漕运处里,给韦符调了一个千总的差使……”
邵如林听道这里,忙拱手道:“让黄大人费心了,改日我做东,请您喝杯水酒以表谢意。”
“你先别急,听我说完,”黄爵滋道:“你猜怎么着,调职文书刚从吏部发出,穆彰阿竟然亲自跑去吏部,把那文书作废,将韦符升了兵马司指挥使。”
“竟有这样的事?”
“可不是嘛,本来求张伯允办这件事,也不容易。那张伯允生性耿直,最烦歪门邪道。我好说歹说,看在同张的面子,他才勉为其难,在吏部斡旋许久,促成了这事。没想到,一切就绪,竟出来这种妖娥子。张伯允闻知此事,疑心我耍他,差点和我翻了脸。”
邵如林连连表示歉意,道:“为了下官这点烦恼,让黄大人受如此大的委屈,下官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不关你的事,都是那穆彰阿,做事一手遮天,堂堂的军机大臣,为了区区八品职衔,连老脸都不要了。”
“真没想到,他竟做出这种事来。”
黄爵滋道:“有句话,愚兄不知当问不当问?”
“大人有话请讲。”
“我怎么听说你和穆彰阿要结为亲家?可有此事?”
邵如林心说坏了,黄爵滋定是以为,他一头托黄爵滋调开韦符,另一头攀权附贵,走了穆彰阿的门子。
这可出奇了,原来是穆彰阿和他私下商议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怎么传得这么快,连黄爵滋都知道了。
邵如林道:“没有的事啊,大人是从哪儿听来的闲话?”
“你不用瞒我,宫里宫外都传遍了,说穆彰阿把你孙儿邵天门接到府上小住,结果两个孩子出府玩耍,被人贩子拐卖,穆彰阿正撒开人马,四处搜查呢。”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邵如林长叹一声,道:
“大人,这正是我为何躲到公事房来的原由。是这么回事……”
邵如林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全告诉黄爵滋。
黄爵滋疑虑顿消,点头道:“我说嘛,雨山兄绝不是趋炎附势的小人,怎么可能与穆彰阿那种人结亲呢。也真是难为你了,现如今怎么说,天门可有消息?”
邵如林摇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惠郡王正巧来鸿胪寺办事,一脚踩进门道:“谁下落不明?哪个生死未卜?”
邵如林和黄爵滋不由面面相觑,暗说不好,刚才的话准是叫惠郡王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