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抗旨拒不出兵,江忠源战死庐州,两件事如同两根刺,不是卡在咸丰的喉管里,而是扎在他的心窝上,很痛,却拔不出来。
江忠源之死,让咸丰失去一个重要的棋子,他却无法因此撤换曾国藩。
哪还有合适的人换,能派上用场的都已分派出去,唯有曾国藩正在丁忧,是个闲人,为全忠心而舍孝义,夺情练兵已属不易,怎能再求全责备呢!
失了江忠源,但愿曾国藩能成为第二个江忠源,咸丰暂且忍下一肚子怒火,静观其变。
军机处的大臣们,对曾国藩的举动也是愤愤不平,认为皇上连下几道上谕,他总该给个面子,哪怕上去便败下来,也算尽了臣子的忠心,皇上还能责罚他不成。
军机处因此议论纷纷,大臣们都吵嚷着要参曾国藩。祁寯藻比较识大体,认为曾国藩正在日夜操练乡勇,这时参他,定会令他伤心,对大局不利。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好一番劝说,才稳住了众人。
祁寯藻不让同僚参劾,自己作为首席军机大臣,却不能对曾国藩的狂悖视而不见,便悄悄拟了份密折,准备呈给咸丰。
祁寯藻袖了奏折,走出军机处。
祁寯藻前脚刚出去,恭亲王奕訢后脚迈进来。
他写了一篇分析战局的文章,预备刊在《邸报》上,想让祁寯藻过过目。
奕訢已于咸丰三年十月奉旨在军机处行走。非常时期,咸丰打破祖制,让奕訢进军机处参预政事,并无人提出异议。
这其中有惠亲王的推动,也有祁寯藻的暗中运作,他们都觉得奕訢是个难得的人才,国家正是用人的时候,不妨让他历练历练,将来或可成为咸丰得力的助手。
不仅奕訢违制入朝,文庆也被起复,擢升为内大臣,兼户部尚书。
惠亲王经常插手政事,肃顺便极反感,忽然之间,咸丰接连破例重用奕訢与文庆,另肃顺更加不安。
文庆是先帝的旧臣,奕訢的亲王爵位受于先帝,惠亲王与这二人的关系又很密切,若他们三人沆瀣一气,联手把持朝政,后果难以想像。
肃顺关心的不仅是咸丰的帝位是否稳固,更担心自己的安危。他因身兼护军统领,已成咸丰心腹,也因常鼓动咸丰重用汉臣,倍受满人的嫉恨。
他不能不防着来自同族的暗算。
但是肃顺知道咸丰的决定已经晚了,生米煮成熟饭,他无法再进谏劝阻。
奕訢以亲王的尊贵一脚踏进军机处,前途可想而知,因此他在学习处理政务方面十分下功夫,性格也变得谨慎了。
祁寯藻不在,奕訢顺势坐到他的桌案前,翻看他附在奏折上的票拟。
这时,桌边一份奏折的草稿引起奕訢的注意,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见竟是请圣上节制曾国藩疏。
奕訢迅速打开,细读一遍,其中几句话令他倒吸一口凉气,“……曾国藩承天恩而自负,明知江忠源必不可死,却无视圣上一片苦心,拥兵不出见死不救。夺情之心可嘉,赴国之志不笃……忠臣失于督促,一步成奸;良将失于节制,或起逆心。曾国藩操团练,造炮船,手握水陆两军,一俟平叛成功,怎知不会骄纵成习,那时再行节制愈加困难。……为防患于未然,臣奏请圣主,向其军中派驻监军副手……。”
曾国藩团练初成,造船未竟,祁寯藻便为咸丰出这种馊主意,乡勇不是官兵,机动灵活,便宜行事是其优势。如果派监军节制,一旦用兵,曾国藩瞻前顾后,如何能战而胜之。
奕訢揣了奏折稿本,慌得追出去,向着养心殿疾跑,路上遇见文庆,也顾不得答理,一直跑到养心殿台阶下面,见祁寯藻正站在门口等侍卫通禀
“祁中堂,祁中堂……”
奕訢不敢大声,又要让祁寯藻听见,捏声捏调连叫数声,祁寯藻才回过头来看他。
奕訢冲他招手,示意有急事。祁寯藻朝养心殿里望了一眼,后退两步,轻声问道:“六王爷叫老臣所为何事?”
奕訢走到他身后,说:“祁中堂,你要给皇上上折子节制曾国藩吗?”
“嗯,六王爷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你留在桌案上的底稿啦。”
“六王爷看就看了罢,切不可张扬出去。”祁寯藻有些不高兴。
“我跑得鞋子都掉了,岂能不知此中厉害。祁中堂,这个折子绝不能呈给圣上。”
“为什么?”
“江忠源为何总打胜仗?还不是因为皇上信任吗?江忠源那种草莽英雄都能倚重,请问祁中堂,曾国藩身为朝廷命官,何虑之有?”
“眼前当然是不必顾虑,怕得是将来不易约束……”
“眼前已管顾不过来,哪还能想那么远?如今太平军在江宁渐渐站稳脚跟,拥江南而望江北,形势十分危急,各地匪寇也乘势而起,曾国藩的新军尚未征战,便先行节制,你就不怕寒了乡勇义士的心?”
“祁某是为圣上着想,为大清国着想,更是为曾国藩着想,难道错了吗?”
“中堂所虑并没有错,但却未免本末倒置了,眼下应考虑如何剿灭叛军,平息战乱,而非为前线将领设置障碍,制造麻烦。”
“不过是往曾国藩军中派驻监军罢了,怎么会成为障碍和麻烦呢?”祁寯藻不耐烦地反驳道。
“中堂这不是自欺欺人吗?明明给孙猴子头上戴得是紧箍儿,却非说是金冠头……”
“请六王爷示下,祁某这个军机大臣该如何做?”
祁寯藻有些恼羞成怒。
“中堂误会本王了,本王才入军机几天,岂敢对中堂指手画脚。”奕訢道:“乡勇乃因形势所迫临时征调,打完仗或遣散或编入各军,完全不必担心曾国藩会拥兵自重。皇上对中堂信赖无两,众臣工唯中堂马首是瞻,中堂一言一行皆关系重大,请三思。”
奕訢说完拱拱手,转身下台阶而去。
祁寯藻反复琢磨着奕訢的话,自语道:“难道我真的老朽了?”
太监出来宣祁寯藻进殿,他整整衣冠,暗暗将袖中奏折向深处塞了塞,见了咸丰,仅请旨江忠源的恤典一事,并未将自己的折子呈上。
曾国藩拒旨一事,朝中无人参劾,咸丰也未下诏斥责,曾国藩忐忑了一阵子,见并无异常,觉得皇上圣明烛照,明察秋毫,自是感激万分,从此放开手脚,开始尽心尽力准备军事。
孰不知他已成咸丰的一桩心病,也为祁寯藻所耿耿于怀,此后无论如何表现突出,总被压制,直到咸丰死后才开始倍受恩荣。
咸丰批准曾国藩筹建水师,为建造炮船,他决定带上造船匠,亲赴大义山挑选木材。
大义山在衡州城南一百五十里,路虽不算远,却极难行走,郭嵩焘反对他亲去。
他道:“你们各有差事,唯独我是闲人,我便走一趟又何妨。”
天门问清大义山的方位,估算一下,那里离沈菜修行的灵岩寺竟然极近。
天门想到前次回家,曾与响地提起寻到老丈人的事。响地终于知道父亲的下落,悲喜交加的神情,天门历历在目。他想,今日难得有机会再赴灵岩寺,何不借机劝说沈菜北归,促成他们父女团相聚。
天门便自告奋勇,请求陪曾国藩前往。
塔齐布挑选五十名精骑,交由曾国藩,一行人翻山越岭,三天后的傍晚便到大义山下。
大义山下的村寨有乡绅迎出来,查看过文书,将曾国藩等人请进寨中,杀猪宰羊,招待甚是周到。
歇息一夜,翌日一早,曾国藩与造船匠被当地人引进山去,天门与罗衣去灵岩寺寻沈菜。
上次莫山死于灵岩寺,沈菜并未受到牵连,他见天门突然再次出现,大感意外,执手关怀,倍感亲情温暖。
翁婿聊到眼看日落,无论天门如何劝说,沈菜坚称既出家便无家,终于未答应去和响地团聚。
天门不再强求,向沈菜讨了一卷他常读的经书,要带回家送给响地作个念想。
天门说:“岳父大人既然一心向佛,小婿送你一件礼物吧。”
天门默默在心里把“五神经法”温习一遍,然后誊录在纸上,“这本书里藏了长生不老之法,小婿四处奔波,无暇研究,岳父是出家之人,有的是工夫,不妨仔细琢磨琢磨,若是有缘,或许能开悟。”
“阿弥陀佛,贫僧怕是没这个缘分。那年你送贫僧的‘推背图’,到今日也未破出一卦,这秘宗你带走吧,贫僧还是潜心佛法最得境界。”
天门笑笑,“‘推背图’于你无用,因而心不缘引,‘五神经法’却与佛法有相通之妙,你便试读一二章何妨。”
天门告辞沈菜回大义山,及到山下村寨不远,抬眼看到寨子被一支匪兵围了起来。
天门一惊,“这地方近乎与世隔绝,怎么会有匪寇?莫不是冲曾大人来的?”
二人静悄悄摸到近前,罗衣借着那群人的火把仔细分辨,脸上露出惶恐之色说:“这些人是‘天地会’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