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忠信在南岭空手而归。
他要请的那位瑶医三天前才刚过世。傅忠信顿足捶胸,大呼该当天门小命不保。
傅忠信不敢停留,急忙返回韶州,离得客栈老远,便看到门前停着一副棺木,心里不由难过,跳下马,大步朝里走。掌柜的瞧见他,不及打招呼,他已经跨进天门房里。
天门与石珞两人都极乏困,相拥了一会儿,倦意上来,顺势一歪身子,并排躺在床上睡着了。
傅忠信进屋看此情形,只当天门已死,却不知石珞因何躺在天门身边,大为骇异,扑上去道:“大妹,大妹,你怎么想不开……”
天门听到声响,坐起来,揉着眼睛说:“傅爷,你回来了啦?”
傅忠信以为天门诈尸,吓得脸色苍白,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天门下了床,拍拍傅忠信的脸,唤他:“傅爷,你怎么啦?”
傅忠信仍没有回过神来,磕头如小鸡啄米一般,口中念叨着:“邵公子,您千万莫怨傅某,也莫怨大妹,我们皆尽力了。您要走便一人走,把大妹留下吧,若不然,傅某如何向石相公交待!”
天门这才明白他是误会了,顿时笑得直不起腰。傅忠信听着天门笑得怪异,更加恐惧,怎么拉他都不肯起来。
石珞正在梦中,听见喧闹,半睁着眼,似醒未醒道:“你们别送了,我要上花轿了……”
傅忠信闻声抬头,连连呼唤石珞:“大妹,大妹,你醒醒。”
石珞终于完全醒过来,翻身爬起来,一眼瞧见傅忠信趴在地下,道:“傅大哥,你在做什么?”
天门促狭说:“傅爷,你误了大妹上花轿。”
石珞回想起梦中的事情,红了脸,啐道:“谁要上你的花轿。”
天门便猜到石珞的梦和自己有关系,讪笑着拉起傅忠信说:“傅爷快起来吧,这大白天的,没有鬼。”
傅忠信道:“你,你没死?”
“我好好的,你怎么咒我死呢!”
“我走时你病得不醒人事,这会儿怎么突然变得和好人一样呢?那门口的棺材又是怎么一回事?”
掌柜的已经跟了进来,问道:“管家爷,邵公子病好了,那副棺材该如何处置?搁在我们客栈门口可不吉利。”
石珞向傅忠信解释了天门获救的经过,只把关键细节隐去。
傅忠信出了洋相,甚是尴尬,自语道:“傅某真不该接这趟差事。”
天门表示歉意说:“让傅爷受惊了,这份人情暂且记下,他日有机会天门定要还回。”
傅忠信让掌柜的自行处置棺材,五十两银子也不好意思再讨回,反倒和掌柜的说了些好话。
打发了掌柜的,傅忠信道:“邵公子,经你这番折腾,咱们带的银子所剩无几了,你有何打算?”
天门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傅爷不必为盘缠发愁,天门自有腾挪之法。”
傅忠信是剃头匠出身,从前倒不曾拮据过,自从广西兴起“拜上帝会”,蓄发的多起来,他的生意一落千丈,才投了石达开。
他是那种可以不花钱,但手头上不能没有钱的人。囊中空空,心里很不踏实,对天门的话,不敢轻信,想起韶州有教中的眼线,便道:“我在这里有个熟人,待我去找他筹措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
“你说的熟人,是教中弟兄吧?”天门说:“傅爷还是别去接头,小心被官府的人逮了去,那时反而麻烦。”
傅忠信道:“来韶州可是你的主意,深入虎穴你都不怕,这时怎突然会有这种想法?”
天门的顾虑不无道理,没有慧止妙法救他这一节,韶州无人注意到他们三人,天门死而复生,客栈的伙计们当成传奇一传,少不得惊动官府捕快。
傅忠信一头蓬发,虽然结辫应景,又戴了顶帽子掩饰,只要遇见有心人,也能看出他绝非平常顺民。石珞一双天足,行走如风,哪有半点富贵人家使唤丫头的形象。天门一口北音,举止儒雅,有书生相却无富贵气。这三人出现在韶州,主仆装束,却无惯常主仆的规矩,不商不学,不农不工,谁见了能不起疑心。
石珞也劝傅忠信:“傅大哥,天门哥哥的事情刚落定,千万别再生枝节了,你还是照他说的做吧。”
傅忠信口中应承着,假称回房休息,出了天门的房间,却向客栈门口走去。
此时的韶州,已和几个月前大不一样。
惠亲王经韶州到两广总督衙门,坐镇广州查实官员勾结乱匪之事,两广总督黄天爵甚是紧张,严令各州府县自纠自省,与乱匪划清界限,并增派绿营兵进驻城镇,协助各州府县巡查缉拿“拜上帝会”教众。
除了广西境内“拜上帝会”势力强大,清兵无力渗入,广东各地已经风声鹤唳,“拜上帝会”的教众或躲避到广西,或深藏行迹,由官府到民间,呈现出一派祥和景象。
韶州守备高风忠于朝廷,对异教“拜上帝会”深恶痛绝。他知道知府莫山与“拜上帝会”的人暗中勾结,为此一直忿忿不平,却因上头袒护,无力对抗。
高风自从与惠亲王一番密谈之后,底气十足,加之接到总督府的命令,顿如得了上方宝剑,势要力挽狂澜,便立即撇开莫山,开始大显身手。
高风压抑多年,终于有机会一吐胸中恶气,便下手极其狠辣。
韶州地理环境复杂,来往人员繁乱,非一般手段不能大治。因此高见对韶州城的盘查管束非常酷严,无论官员还是平民,一经发现与“拜上帝会”有染,甚至形迹可疑,一律先锁拿关押,然后严刑拷打,绝不手软。
游方僧人治活一个将死之人,这种奇事传得很快,断不了有人来客栈猎奇,便传到高风的耳中。
高风最忌讳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的行为。因为他知道“拜上帝会”擅于以此吸收信徒。
听说死人用热水一泡,可以还魂复生,高风怎肯相信,认定是异邪教用的障眼法,便亲自带人赶往客栈一探究竟。
傅忠信向外走,高见正要进来,两人撞个满怀。
高风瞧着傅忠信打扮怪异,抬手将他的帽子打落在地,看到他不曾剃发,大喝一声:“拿下!”
兵士上前锁住了傅忠信。
“快些撒手,你们因何拿我?”
傅忠信大喊大叫。高风冷笑道:“因何拿你?问问你项上人头。”
傅忠信回过神来,道:“我因照顾病人,多日不及剃发,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高风并不听他解释,唤过掌柜的,问道:“此人可是住在你这里?快带我去捕他的同伙。”
掌柜的赶紧引了高风去找天门。
数月前高风陪惠亲王饮酒时,天门不曾在座,因此二人并不认识。
天门见一队清兵闯进来,后面锁着傅忠信,情知不妙,定了定神,问:“这位官爷,因何拿了在下的管家?”
高风上下打量天门,见他气质非凡,与傅忠信迥然不同,便不敢太造次,道:“此人是你的管家?你从何而来?尊姓大名?”
天门想,我是朝廷钦犯,流放广西,名字不知在此地备案没有,若他手上有钦犯名单,一旦报上名字,他以逃犯拿我,岂不正对胃口。
天门灵机一动,笑道:“在下段小中,与莫山莫大人相熟。”
天门不知高风与莫山不和,以为莫山是知府大人,提起他的名字便可以打消高见的疑虑,不料却让高风更加怀疑起来。
“你和莫山相熟?”高见听出天门是北方口音,心道,这可奇怪了,他是北方人,管家却是一口南音,其中定有跳跃,便道:“既然你识得莫山,因何不去请他安顿你们住到驿馆,却住进客栈里?”
“这个嘛,在下只是路过此地,知道莫大人公务繁忙,不便打扰,想在此小住一晚便赶路去了。”
“小住一晚?”高风冷笑,瞧着掌柜的问道:“你来说,他在此住了多久?”
掌柜的回道:“有些日子了,他原是得了一场大病,昨儿个才经一位僧人救治过来。”
“病在客栈,却不去找莫山求助,还说你和他是熟人,你当本官三岁孩童吗?来人,一并锁了,押回衙门。”
天门可不想去衙门,莫山认得惠亲王,若见了莫山,定要惊动惠亲王,那时该如何应对?
“这位官爷,不要动怒,有话慢慢讲,可否请房中一叙?”
“有话去大堂上讲。”高风不耐烦地说。
“在下不是犯人,为何要去过堂?”天门故意拖延时间。
高风偏不理会天门,转头问掌柜的道:“那个和尚呢?”
天亮时慧止已离开客栈,出韶州城去了。
掌柜的道:“回官爷的话,那僧人已经走了。”
“走了?”高风道:“他走得倒快,几时走的?”
“才走不久,这会儿或许还没有出城。”
高风吩咐手下分头去追慧止,自押着天门三人回守备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