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生的变化可以从人体的变化觉察出来。
人类处在幼年阶段,人的身体是轻巧的。他能跳,能跑,能哭,能笑。所有的举动和情感都是真纯的。他惊喜于天上的飞鸟,草尖上的露珠,带刺的花朵、河边的鹅卵石。一切新鲜的事物都能带来快乐。童年,世界是美丽的。在无尽的游戏中,孩子生活在形而上之中。
当青年来临,中年将至,人的身体开始增重,慢慢地变得肥胖而笨拙。成人感兴趣的是精美的食物和感官的享受。由于体重的急剧增加,成人的面目越来越虚浮、可憎。你从一张成人特别是男人的脸上,很难看见一次真切的笑容。由于本能和缺乏理性,成人心甘情愿地坠入欲望的黑洞。此时,生命再也无所谓延长还是结束。
老年是人生的一个过渡。死亡作为一种召唤,既是结束,也是开始。一个老人若能把黄昏当作黎明,把夕阳当作晨曦,他便明白了生命的全部奥秘。
二生命是渺小的。关于人同命运、环境的抗争,波兰作家显克微支曾有过一个形象的比喻:人同命运的搏斗就好像在惊涛骇浪中游泳,如果人不与下沉作永不疲倦的搏斗,那么他就会下沉。他就会在精神上与道德上彻底垮下去。他就会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黑尔克也说:“挺住意味着一切!”确实的,在紧要时刻,人只要坚持那么一下,就会由渺小趋向伟大。
三哲人追求真理的方式往往既独特又神秘。康德喜欢在雪地里漫步,于是他的思想凝结成冰,晶莹、剔透,但透明里藏着宇宙。笛卡尔则喜欢就着温暖的炉火沉思,于是他的思想变成了水、大气和元素,而弥漫着的大气里蕴含着生命的疑惑和深沉的忧郁。
我们凡人也爱思索。但我们老担心上帝在一旁发笑。于是真理便从我们的腋下偷偷溜走。我们不知道还有另一个上帝的另一双手在背后推着我们,只要我们开步走,便能找到一条林中小径,发现别样一种人生。
四心灵被遗弃之后,这个时代,没有谁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权力,金钱,感官的享受,等一切既成事实之后,才发觉一切又都是假象。于是都有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生活原来是一面镜子,你给它什么,它还原你什么。生命中的最高原则永远是公正的。冥冥之中,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是我们肉眼看不见的,生活中,你作祟,它就惩罚。我们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其实是一种深深的忏悔啊。有了忏悔,怜悯和发出心灵的激情,我们就会获得一种无形的力量,这力量就会引导我们上升、上升。
五时间的支离破碎决定了生命的散乱、无序。追忆似水年华就是找回时间里的一些闪光片断再把它们还原为生命。散漫的人被时间主宰、吞噬。严谨的人却能超越于时间之上,在废墟上建造一座辉煌的宫殿,据说埃及人害怕时间。因为时间跟尼罗河的沙子一样是无穷无尽的。但是时间又害怕金字塔,因为金宇塔本身就像一座迷宫,它既包容了无尽的时间,又容纳了天体的运行,它是神秘的。而且它箭一样高接云天的塔顶直指永恒。
是法老的灵魂和他的子民的信念战胜了时间。我们不该像“孔圣人”一样,站在时间的河岸上,发“逝者如斯夫!”的慨叹。
六“写你的村庄,便写了世界。”托尔斯泰的这句名言对从事写作的人来说应该永远铭记在心。
我们中的许多人却总认为梦和理想在远方,在异国,在沙漠,在深山密林……那里可以激起最初的浪漫情怀,可以进行最奇异的历险,可以甩一甩头发,然后……都想学会流浪。
我希望自己像一颗老樟树那样活着。村东的那颗老樟树,几百年了吧,把根深扎在黄泥地下,沐浴阳光,吸收雨露,坚守一块土地,守望一片天空,然后自然地向上生长。那一块一块粗糙的树皮,是一圈一圈的年轮。树木跟人一样也是有生命的呀。
粗糙的树皮,不是沉默的标记,而是饱经苍桑的生命的象征。七人言:十八岁的姑娘如花似玉。事实上,十八岁,是女人一生中一个稍纵即逝的影子。
母性的温厚与伟大在于她结婚生孩子后的漫长岁月里能饱受生活的种种磨难与打击而仍保持那份坚贞、纯朴与慈爱。真女人的确像水,她能包容一切并适时地洗去男人身上的污秽。
好女人即使住在茅屋里也能开一扇天窗让冬日的阳光照进来。
真女人永远懂得怎样去爱,而不是等待被爱。
八一只柿子的羞愧。
前年冬日的一天,我为治鼻炎而到处买柿子做方子。当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有柿子卖的地方时,柿子刚好卖完。我长叹一口气。卖柿子的是一个围黑头巾的老太婆。她听我叹气,便问我缘由。我告诉了她治鼻炎做方子。她听完便颤颤悠悠地从里屋的糠缸里,摸出一只熟透的柿子,塞进我手里,说:“真运气,细佬,就剩这一只!”我兴奋之至,忙拿出五毛钱往老婆婆手里送,她止住说:“送你做方子,不要钱。”我一时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我捏钱的手也仿佛成了世界上最肮脏的手。
令我欣慰的是,我居住的这座破旧的小城,在一些僻静的小巷,还存有美的德性、善的愿望和深深的怜悯。
那一年冬天,我的生命里飘满了黑头巾。
九死亡的庆典。
农村的乡场上。一老者死了。爆竹声、火铳声,哭声响成一片。围着棺木里的死者,生者焚香、朝拜。哦,一世的寂寞赢得了一时的热闹。当乡场上所有的人眼睛潮湿通红,当燃起的爆竹烟火直冲云天,当火铳再次震天价地响,远方的村落便知道又一个灵魂升了天。
气氛竟也这样出奇的肃穆、庄严。
死亡庆典。不是生者对死者的告别。
而是生者对生者充满怀念。
十在北回归线。
冬天。我和父亲各自播种,母亲蚕一样作茧冬眠。在杉树或棕榈树上,童年的鸟又飞回了故园。有风的夜晚,门窗咣当咣当响,敲门声使人想起神或者异乡人。月亮升起时,静寂的土地上,无数双植物眼睛,遥望蔚蓝的星球。稻草人总在适时地祈祷。果园里有的是水。记忆之河为什么总是逝去,逝去又流回?啊,宇宙的梦水晶一样透明,风温柔地吹过北回归线。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生命已越过明天的雪,在季节的最深处,更替。
十一难忘童年一幅自画像。
夏日的午后,在门前一棵苦楝的树阴下,有一堵颓废的矮墙。矮墙上面有一块青石板。我坐在青石板上,手执一块瓦片,在青石板上划横杠杠。我一边歪着头划,一边看着青白的横杠杠发笑。夏天的风很热,但青石板上很凉。如缕的蝉声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村民有的在午睡,有的在走动。那时节,我不知道村民总是用劳动将清贫的日子填满。
我也不知道,在无忧的日子里,我是怎样地一歪头就坐在了夏天的最深处。
我更不知道,矮墙周围是村庄,村庄周围是群山,群山之上是蓝天,蓝天之下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