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秉明
一
在过去,我不曾想到要下工夫学书法,研究书法理论,但是随着时日迁流,年岁增长,书法问题渐渐成为我思考的一个主课题和活动项目。
这转变有一些外在的原因,但同时我也隐约地意识到书法是研究中国文化的一条途径,由此切入,是一捷径,并且可以接触到许多活泼有兴味的问题,有些是前人所未接触到的。
二
1984年9月我到北京,在一次书法座谈会上曾经说,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有人听了深有同感,表示赞同,当然也有人怀疑,以为狂言。这话的措辞不免有故作夸张的嫌疑。
1992年6月我在北京举办了为期一周的“书道班”。在第一日,我把书法为什么可以看作“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的意思作了简单的说明。
1995年2月台北《雄狮美术》杂志出版《书法再生专辑》,我写了一篇短文,把这个命题作了较清楚的阐述。大意是,一个文化的核心是哲学。中国传统哲学家的终极目的不在建造一个庞大精严的思想系统,而在思维的省悟贯通之后,返回到实践生活之中。我认为从抽象思维落实到具体生活的第一境乃是书法。
书法必借助于文字,文字本是符号,是观念的载体,和数学符号、逻辑符号……是同类的思维工具。但是由于有了书法艺术,工具竟然转化为审美的对象。书法呈现在具体世界中,不但“同自然之妙有”,而且“达其情性,形其哀乐”(二语皆出自孙过庭《书谱序》),“书之为功,同流天地,翼卫教经者也”(项穆《书法雅言》)。我们玩味书法的时刻,同时欣赏造形的意味、文学的内容和哲学的境界。
哲学家一旦搦笔濡墨写几个大字,他的活动就不再是冷峻的理性分析或单纯的语言表述,而是综合了哲理与情思表现在造形空间的自由创造,从超越的观察省思回到平野人间的散步。宗白华把他的美学论文集题名为《美学散步》,是很有深意的。他说:“中国人不是像浮士德‘追求’着‘无限’,乃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鸟中发现无限、表现无限,所以他的态度是悠然意远而又怡然自足的。”这是比哲学更远的一境。在这里有哲学、有生活,也有“游于艺”的俯仰徘徊。如果哲学是“高处不胜寒”的峰顶,则书法是可以游憩流连的园地,所以可以说是文化核心的核心。
举一个特殊的例子。弘一法师李叔同出家之后,放置诸艺,只作书法。在尘世的贪欲烦恼都已解脱之后,文章诗词、戏剧、音乐、绘画……也都成赘物,繁花谢尽,唯一伴随此悲智心灵的是一项书法。那是约化到最后的文化活动、精神寄托,能不说是文化核心的核心么?
三
书法是心灵的直接表现,既是个人的,又是集体的;既是意识的,又是潜意识的。通过书法研究中国文化精神是很自然的事。
通过书法研究个人心理,了解个人的心灵。西汉扬雄便提出:“书,心画也。”清刘熙载在《艺概》中说:“扬子以书为心画,故书也者,心学也。”自唐之后,科举取士,书法也是评定标准之一。这标准不在考测才学,而是甄别性情和人品。今天西方企业选取工作人员也往往采用这方法,字迹学家的报告也列为参考根据。当然中国书法理论虽涉及字迹学的问题,但并未建立一门字迹学,因为谈书法究竟是谈艺术欣赏。不过话又说回来,中国的书法欣赏透过审美,还是归到欣赏人自身,欣赏人的品格性情。我们赞美书法,不说:“这幅字很美。”因为这样说是一种着眼于纯粹形式美的说法,乃含有贬义,意味着这字很漂亮,讨人喜欢,但是没有特色、没有个性;只是华丽的衣裳,不见人。傅山说:“宁拙毋巧,宁丑毋媚。”便代表激烈反对写漂亮字的意见。我们欣赏书法通常用的赞词是:遒劲、古拙、苍老、飘逸、典雅……这些词描写作品的风格,同时也便涉及书者的心灵境界。所谓“心灵境界”是书者先天气质、智慧和后天经历、教养、努力等所共同形成的心理结构、内心世界。
通过书法研究集体心理,了解民族性和文化精神。在世界文化中,唯独中国文化产生了书法,阿拉伯国家虽然也有书法,但是以装饰意味为主,和中国书法以表现为主有本质的不同。西方所谓“书法”(calligraphy)更局限于招牌、广告和印刷装潢。在西方,相当于中国书法的是雕塑。在西方,雕刻与绘画并称;而在中国,书画并称。书法是一项高层艺术。苏轼说:“诗至杜子美,文至韩退之,书至颜真卿,画至吴道子,而尽天下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可见书法的精神内涵和诗、文、画是相等的。
读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可以看到书法所容纳的中国人文精神。他说:“书虽小技,其精者亦通于道焉。”他(《述学》第二十三)所提出来的学书程序和修养是非常苛求的。他先提出广临众帖的原则:“学者若能见千碑而好临之,而不能书者未之有也。”(《购碑》第三)临写是摹仿一家的用笔、结构和章法,然而不得是皮相的依样画葫芦。梁所谓“学古人须得其神骨,勿徒貌似”(《评书帖》),也就是说通过运笔用墨的摹仿潜入古人心态,了解一种性格、精神。用今天的话说乃是一次灵魂的探险。临千碑乃是体认多样不同的内心世界。通过这样广泛的认识扩大我们自己的胸襟,补救自己的弱点缺陷。如项穆所说:“人之资禀,有温弱者,有剽勇者,有迟重者,有疾速者。知克己之私,加日新之学,勉之不已,渐入于安。”所以临摹功夫是了解别人,也正是塑造自我。康有为虽然大肆鼓吹北碑,但是他要求学者把中国文化史温习一通,把中国文艺流派的各种风格意趣涵泳在心,陶冶为自己的血肉,酝酿为蜜,锻炼为金,落纸为云烟,而呈现出个人的神采气象。在《学叙》第二十二有一段话值得录在这里:
能作《龙门造像》矣,然后学《李仲璇》以活其气;旁及《始兴王碑》、《温泉颂》以成其形;进而为《皇甫》、《李超》、《司马元兴》、《张黑女》以博其趣;《六十人造像》、《杨》以隽其体,书乎有所入矣。于是专学《张猛龙》、《贾思伯》以致其精,得其绵密奇变之意。
至是而,习之须极熟,写之须极多,然后可久而不变也。然后纵之以《猛龙碑阴》、《曹子建》以肆其力;竦之《吊比干文》以肃其骨;疏之《石门铭》、《郑文公》以逸其神;润之《梁石阙》、《瘗鹤铭》、《敬显隽》
以丰其肉;沉之《朱君山》、《龙藏寺》、《吕望碑》以华其血;古之《嵩高》、《鞠彦云》以致其朴;杂学诸造像以尽其态,然后举之《枳阳府君》、《爨龙颜》、《灵庙阴》、《晖福寺》以造其极。
这一大段文字是描述一种个人书风的形成,实际上也是一个平衡、健康、充实的人格的形成:有骨、有肉、有血、有力、有精、有神、有朴、有趣……最后他指出的《爨龙颜》、《灵庙阴》乃是他列入神品的书法,而称前者为“雄强茂美之宗”。至此他虽然说“造其极”,然而犹有未尽,他接下去说:
虽然,犹未也,上通篆分而知其源,中用隶意以厚其气,旁涉行草以得其变,下观诸碑以备其法,流观汉瓦晋而得其奇,浸而淫之,酿而酝之,神而明之。
这一段话是要求学书者在书法造形方面的博览,然而真的书法家并不把眼光局限于书艺,遍临碑铭,出入名家也还不够,书法家要关心的还在书法之外:
驰思造化古今之故,寓情深郁豪放之间,象物于飞潜动植流峙之奇,以疾涩通八法之则,以阴阳备四时之气。新理异态,自然佚出。(《缀法》第二十一)
“造化”指大自然,“古今”指历史。首句指对自然、对历史作广泛的认识。“深郁”和“豪放”可说是中国诗学的两种主要倾向:杜甫是深郁的、内向的,代表儒家精神的;李白是豪放的、外向的,代表道侠精神的。“象物”一句说对万有形态的观察。“疾涩”一句说对书法造形原则的掌握。至于四时阴阳之气,乃是生命盛衰之不同状态:春季的萌发滋润,夏季的茂盛蓬勃,秋季的成熟丰满,冬季的冷峭高洁。纳摄这一切方是一个有创造力的书法家,所谓“新理异态,自然佚出”。
有如此的书法家么?我们至少可以说这是康有为所设想出来的书法家,这个书法家的背后是整个中国文化的实体。他写出来的书法是整个中国文化矿藏所提炼出来的结晶:这样的理想的书法家,也是一个理想的中国文化人。这样的书法家大概是不存在的,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书法和中国文化的密切关系。对于一个画家,我们并不如此要求,我们没有看到有人对画家列出如此庞大又周密的学习课程。
四
大概一般的书法家并不认识到他的作品的全部内涵,无论他写的成败,作品总是要反映他的性格、学养和经历的,并间接反映时代风尚与地域影响。假定他服膺康有为的说法,按照康有为所提出的教程发奋做去,也不一定能达到康氏所要求的标准,因为创作性的书法既然是“心画”,就得率真、诚实,让内心得到放松而自然流露,勉强不得、矫情不得、欺骗不得。苏轼说:“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
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它吸引我们去反思、探索它的秘密,然而既然是心灵秘密,它同时拒绝成为研究的对象。中国人活在其中,它属于我们的心灵,心灵本身要对自己动刀解剖是很困难的,也是极为痛苦的。关于这一点,鲁迅在《野草》的《墓碣文》一篇里描写得十分简要: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性何能知?……
痛完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中国人从哲学步入书法,乃是从理性思考回到活泼的生活,从彷徨求索而得到的安顿。谁愿又游离出此“游于艺”的心情,回到观察分析的紧张和不安?
像卢梭那样的忏悔,达尔文那样把人纳入冷酷的自然律,弗洛伊德那样挖掘潜意识的情绪……在传统中国眼光看来是不近人情的。这大概也是中国文化取向的一个特点。
五
今天世界各文化互相撞击、互相吸取养料、互相争取生存的权利,一百年来中国遭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一代一代的知识分子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观点反思此文化的特征,其优越和缺陷。造形艺术是一个好的研究对象。西方近代哲学家讨论塞尚、梵高的画,精神分析家讨论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米格朗基罗的《摩西》……进而借之解剖西方人的灵魂。书法是我们特有的艺术,我们一代又一代摹写不止千百万次《兰亭序》、《祭侄文》、《天发神谶》、《石门颂》、《金刚经》……仿佛中魔、仿佛患了神经官能症,纠缠在我们内部的是怎样一套结构?我们如何去分析、透视、阐说?如何在其中看出我们特有的敏觉、智慧、文化取向?西方人近年对中国书法也发生很大的兴趣,书法究竟有怎样的普遍性?我常听到比我年轻的朋友说:退休之后要去练书法,每天写一篇字。他们的这个设想似乎来自远古、神秘,而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有这样的欲求。书法仍是我们向往的表现工具、最后的寄托,亦是认识我们自己的最好的镜子。
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