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此刻我已经来到了您的故乡。
我登上座西朝东的宁波城鼓楼,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俯看古鄞州大地的旧貌新颜,但见正前方,姚江与奉化江逶迤而来,汇成甬江。三江合众,恰在我的眼前做了那壮阔的九九归一。
三江口,我母亲的母亲河,您是千里奔行的最后一站。您的江风是凛然而略咸的,您的江水又生动又沉着,水波的色泽沉郁且丰厚,那是因为您饱蕴了这座城市的荣辱悲欢,目睹了她的沧桑世态,阅尽了两岸的千年盛衰,并且知道您的终极地已不再遥远。于是,您在我眼前凝固成这座城市的集结号——您要聚集最后的力量,蓄势再发,奔向东海!
母亲,六十年前,您剪一头齐耳短发,着一袭月白旗袍,孤身一人,一夜穿过故乡的百里山野,不正是沿着奉化江东去的方向,疾步而去,走向三江口,走向新中国的光明,开始您最初的革命生涯的吗!
您可曾想过,在那水与水的终极会合之处,有一个男人,以革命的名义正在等待。对这个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的青年指挥员而言,那只是一种并不清晰的、置身于天翻地覆慨而慷的狂欢之中的无意识的等待;而对您,一个毕业于鄞县正始中学的十八岁的江南美少女,您又何曾想到,在与革命胜利会师的日子里,您竟然还会与这样一个来自北方的当过放年娃的革命军人会合终生。
时间,就这样重新开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标志着太多宏大的事件,其中也不乏细小的情事,我们这个小家庭的诞生,当属其一。
父亲的祖籍是在黄河边的兵家之地徐州,而母亲您的祖籍则是在长江以南的浙东宁波——我脚下的这片土地。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中,无产阶级出生的军人石光荣和非无产阶级家庭出生的女军人褚琴的夫妻关系,大约可以应对你们的关系架构。虽然屏幕上的那对夫妇已然被艺术化地处理过,在我这样一个亲历者看来,那些本来属于正剧的生活已经多少被消解,被喜剧化了。
母亲,您和父亲的关系,当然要比屏幕上的那一对平常、温和、深刻乃至于艰难多了。一方面,你们是一对相互忠诚、相互恩爱又相敬如宾的夫妻,你们和天下所有的夫妻一样,难免也有矛盾,但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看到你们当着我们儿女的面吵过一次嘴,响过一次喉咙,也从来没有见你们在背后对对方有任何不敬的言语。而另一方面,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一些东西,象玻璃碎片一样,撒在我们生活的方寸之间,不小心就会伤及我们的家庭,你们的生活由此变得小心翼翼,非常时刻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此刻,父亲去世二十余年了,我仔细回想你们在一起时的生活,想起你们和我们庄严度过的八一建军节,七一党的生日,包括六一儿童节……但我想不出一次你们互相之间开玩笑的场景。我知道,那并不是你们天性的严峻,并不是从你们的经历和性格深处带来的。它只是一种外来的东西,但渐渐地渗透着你们,直到有一天终于成了你们的一部分。
我能够闻到那种带着咸味的大海的气息,那正是宁波我外婆家的气息。
回想我的自幼及长,虽然和大家一样,在任何表格上填写的祖籍都随父系,但因为一直生活在江南,整个父系家族对我而言毕竟是相对陌生的。相比而言,由于宁波与杭州的距离,由于外婆与外孙们的养育之恩,我与我的母系家族建立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虽未曾离开杭州,但兄妹四人从小就由外婆养大,吃宁波菜,听宁波话,到宁波外婆家度假,与宁波亲戚走动往来——一个宁波姨妈,四个宁波舅舅,一些堂舅表舅,一大堆宁波表姐弟妹,外围又有一大群宁波七大姑八大姨远亲近邻,我与宁波的关系,不谓不深矣。
起蒙读书以后,尤其是以史学为大学本科专业之后,作为晚明资本主义萌芽所在地的“宁波”,做为五口通商的宁波,做为“宁波帮”的宁波,更是在书里行间常闻常见。宁波与我,更不谓不熟矣。
然而,这难道就是那个真正的“宁波”吗?宁波在血脉上,究竟给我们这些后人留下了什么样的精神遗产?这些年来,我知道有很多人在总结,继承,传扬宁波……对于个体的我却依然远远不够。该点击哪一条路径,作为进入宁波的灵魂之门呢?
在我越来越多地知晓了母系家族的命运之后,我常常会自觉又不自觉地将我父系和母系的家族做一比较。他们各个的不同是多么鲜明。一方面,在中国当代史的任何一场波涛汹涌之中,父系家族是我们这个小家庭填各种表格时的定心丸,是亮各种相时胸口挂的光荣花,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时的挡箭牌;另一方面,六十年来,我北方的父系家族除了前三十年始终如一的贫困和三十年之后小心翼翼的脱贫之外,他们是如此地简洁,甚或说是单一,他们是如此的纯真,甚或说是普通,他们是如此地老实,甚或说是木纳,他们是如此地忠诚,甚或说是守旧。这所有的特质构成了父系家族的色泽,在那个唯成份论的年代里,奶奶家是红色的。在今天这个以财富论英雄的时代里,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
是的,我热爱他们的沉默,我热爱父系家族的纯朴与厚道。
同样是这六十年,我母亲的那个大家族却经历了更多命运的大开大阖,若写一部家族史,真是如泣如诉,峰回路转,催人泪下。可以说,每一次国家的行动,都会有我母系家族的族人主动或者背动地呼应,出演种种正、反角色。母亲,如果您能够与我一起细细想来,或许您也会和我一样,不免大吃一惊。我的母系家族中人竟然没有漏掉百年来任何一次历史波澜的命运印记:从宁波帮开始,国民党,共产党,黄埔军校,解放军,反革命,右派,文革,改革开放,台湾同胞,实业家,……由此发生的种种结婚,离婚,逃婚,丧偶,改嫁,再嫁,甚或入狱,出狱,乃至于镇压,自杀,以及后来的平反,昭雪,发财致富,再铸辉煌……我外婆家是五颜六色的。
是的,我热爱他们的折腾,我热爱我母系家族的抱负与情怀。
这种认识,一开始是非常感性的,是浮浅的。作为一个受过历史学学科教育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曾在历史的层面认识我的外婆家,这个有着强烈气质的城市,这个我曾经声言要向热爱我的外婆一般热爱的城市,让我见识了大海,吃够了对虾,给我亲情和口福,也给了我“阶级斗争”的启蒙,可我并不是起初就意识到她和我之间原来是有一条灵魂通道的。
年少时,家国予我更多的只是一个历史与文学的名词,是南唐李后主“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河山”的诗意的惆怅。我的精神营养大多从学校、书本、个人的阅历中来,我很少想到家族在精神上给了我什么。要走过许多年,推开过不少并非属于自己的精神之门,终于发现宁波正是这样一个有着以家族为核心、与国家建立深刻关联的人文传统的地域。然后,由自己的家族为审视原点,纵观历史,旁及他人,遂感家族和国家之间的关系,原来竟然是如此水乳相关。所谓家国情怀,就此油然而生。钟声敲响,百年家国方就此扑面而来。
中国人的国家构建是由家开始的。“家庭-家族-国家”,这种“家国同构”的社会政治模式是儒家文化赖以存在的社会渊源,古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个人理想,反映的正是“家”与“国”之间这种同质联系。
家国,可以说就是中国人的信仰。未有我之先,家国已在焉;没有我之后,家国仍永存。千年积淀,华夏传承,家国已融入中国人血脉之中,成为生命之核。如此,精神有了归属,生命乃有意义,中国人短暂而有限的生命,就此融入了一种深沉的无限之中。
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超越个人情感的士子精神,从来就是中华民族优秀知识分子的固有传统。从抱石沉江的屈原,到“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岳飞,从文天祥的“沛乎塞苍冥”的《正气歌》,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林则徐;不管是乡野小农,还是高官巨贾,“家国”两字,在中国人心中重逾千钧。
此刻,我站在一个伟大的三十年的终端,回望我们的家国。百年,作为一个整体的时间阶段,出现在我的历史年表中。我意识到,当我想要认识这三十年时,我必须首先认识六十年,而当我想要认识六十年时,我还必须首先认识这一百年。因为,从黑暗到光明,从苦难到幸福,从衰败到强盛,20世纪在中国5000年文明史上,是一个最为奇特、最具有变化、最有张力的世纪。于我们的国家是这样,于我们的家园又何尝又不是如此。
母亲,这正是我选择了以您的生地来进行精神寻根的缘由。为此,我方以一己之家族,推及百年来甬上之重要的几大家族,择其要点,潜心研读,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又沧桑又亲切,就此逐渐开始浮现。
可以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感慨您故乡的圣贤英雄和仁人志士们对家国竟然会有着如此炽热的强烈的情怀;我也从来没有象今天那样地意识到,您故乡的先贤们,对中国近现代史格局起着的至关重要、举足轻重的作用。我相信,宁波这座城市,由于其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的不可替代的历史作用,一定会被一次次地刷新认识。而做为给了我血缘的生地,我亦唯有身体力行,与她做命脉的交融和回流,如此,宁波才会随之真正进入我的灵魂,成为我生命的自觉的一部分。这正是我此番家国之旅的使命。
就这样,母亲,通过您,我将这封长信发给我生命的发祥地。
家国书自此启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