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最后选择了出山。事实上,这是他的不二选择,也是大多数隐士的人生宿命。隐是为了显,不出是为了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隐士愿意一辈子做隐士,除非此人已心如死水。但诸葛亮显然不在此列。这个有事没事就自比于管仲、乐毅的人,要的就是一个舞台。一个不大不小,却可以让他长袖善舞的舞台。毫无疑问,曹操那个舞台是太大了。曹操谋士如云,讲究的是先来后到、资历深浅。他们出谋划策时个个争先恐后,诸葛亮即便加盟其中也会很快被淹没,到时天下真的到手了,也没他诸葛亮什么事;孙权那边也有张昭这样的大个子顶在那里,大个子有大智慧,即便诸葛亮不认同这一点,孙权也会认同这一点,因为张昭的地位是历史形成的,是经过孙家上下两代人一一考验过的,是可以托孤的,也是时刻准备流芳百世的——诸葛亮就不凑那个热闹了。最重要的是孙权没有向他发出邀请,诸葛亮要是主动凑过去,那也太掉价了。
所以,只剩下了刘备。刘备虽然目前看上去有些山穷水尽的意思,但诸葛亮认定,这是一支潜力股。最重要的,他在刘备心中有价值。当然,事后想起来,这样的价值是经过多人造势的。这里面有徐庶和水镜先生,也有博陵崔州平、颍川石广元、汝南孟公威人等,更有那些唱流行歌曲的山野村夫。他们以口耳相传的形式,强化了诸葛亮在刘备心中的美好想象,而刘备三顾茅庐的朝圣之举,最终使他在仪式感上自我构筑了一场以诸葛亮为关键词的完美风暴。
这是刘备一个人的完美风暴,从此以后,这个叫诸葛亮的男人在刘备心目中占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样的效果达成毫无疑问是诸葛亮极其需要的。所以诸葛亮——答应了。
他答应追随这个男人而去,去创造自己的命运。在百无聊赖的人间,诸葛亮觉得,这样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因为他的未来会有无限可能:精彩的,暗淡的;喜剧的,悲剧的……诸葛亮为即将到来的有无限可能的明天激动不已。
他终于在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离开了卧龙岗。头也不回地。
江东可以说“不”
孙权也在闷声发大财。就在刘备赢得孔明归时,孙权也广纳贤士:会稽阚泽来了;彭城严畯来了;沛县薛综来了;汝阳程秉来了;吴郡朱桓来了;当然还有陆绩、张温、骆统、吾粲等人。这些人来到江东,受到了孙权的礼遇。不过以上诸人是玩嘴皮子的,接下来,孙权又引进了若干玩刀把子的人才,他们是:汝南吕蒙,吴郡陆逊,琅琊徐盛,东郡潘璋,庐江丁奉。这些人,注定会在接下来的岁月中,粉墨登场,从而在三国乱世中,演出一场场悲欢离合的好戏。
曹操却有些坐立不安。孙权的引进人才行动虽说不是高调进行的,但在他看来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个人有野心才会蠢蠢欲动,孙权此人,其志不在小。便遏制。
这是一种隐晦的遏制,也是四两拨千斤式的遏制。曹操没有出兵攻打江东,而是让孙权交出一个人,到许都去入朝随驾。
他儿子。这是建安七年的春天,这个春天,充满了阴谋的味道。你的嘴角有风暴的味道!孙权面对曹操的使者,面对使者送过来的一纸命令,深刻地感受到了阴谋与暴力合二为一所产生的滋味。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顺从还是该反抗。因为无论采取哪一种做法,后果都难以估计。
张昭觉得后果很严重。张昭说,曹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曹叔是在江湖上混的人,讲究的是一个面子。其实面子之外,我以为还有深一层的讲究。曹操所谓的遣子入朝,其目的是牵制诸侯,是要杀一儆百。我们如果不送去,曹操很有可能兴兵下江东,到那时,势必危矣。
周瑜却对张昭的怕不以为然。这实在是武将与谋士的区别。谋士瞻前顾后,武将则目空一切。在周瑜眼里,江东不是豆腐渣,而是固若金汤的钢铁长城。他认为江东兼六郡之众,兵精粮足,将士用命,谁怕谁啊?!在这种情况下送人质入朝,毫无疑问那是自降身份,何况遣子入朝,后患无穷。因为有把柄捏在曹操手里,不得不与他穿同一条裤子。曹操一旦有召,不得不往,为他卖命,所谓受制于人。与其这样,咱不妨不理那个老家伙,静观其变,看看他能拿我们怎么样?
周瑜的应对赢得了吴太夫人的高度赞赏,当然也得到了孙权的肯定。孙权青春年少,血气方刚,最喜欢的名言是“江东可以说不”。江东今天就是不高兴了,怎么着?
曹操没拿他怎么着。当他的使者从江东无功而返时,曹操一声没吭,就像孙权从来没有对他说“不”一样。
他淡定自若。他谈笑风生。他举重若轻。他高瞻远瞩。
不错,曹操的确是想高瞻远瞩。北方未宁,无暇南征。在这样的情况下,下江南之举只能是慢慢来。虽说“多少事,从来急”,可有时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曹操以为,把仇恨埋在心里远比张牙舞爪着扑向对方要来得深刻、有力,就像挥拳打人,只有收回才能击出。更有力地击出。
孙权却将曹操的沉默归结为自己的胜利。谁的青春有我狂?敢于说“不”才能赢得不一样的青春。
但是对于孙权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说“不”,而是拥有。建安八年的十一月,孙权引兵伐黄祖,准备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地盘。
毫无疑问,这场战争有一个美妙的开头,可遗憾的是,结局有些伤感。有一个人死了。凌操。
凌操是孙权的部将,是这场战事中孙权方面的最高指挥官。就在战事最激烈的时候,凌操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轻舟突进,杀入夏口,被黄祖部将甘宁一箭射死。
凌操终于以生命的代价明白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指挥官最重要的功能不是冲锋陷阵,而是运筹帷幄。他主次颠倒了。
战事黯然收场,夏口依旧是黄祖的夏口。凌操死不瞑目的尸体被他十五岁的儿子凌统拖回东吴,继续死不瞑目。孙权悲欣交集地看着这位不再呼吸的部将,觉得人间事到底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团队的事,一个团队能不能成事,说到底是要看团队中的每一个人会不会坏事。现如今,活生生的事实深刻地教育了孙权,最不应该坏事的那个人坏了事,这让他无话可说。
面子的威力
五年之后,世事有了轮回。甘宁想弃暗投明,奔向孙权的怀抱。
很多人怀疑甘宁是诈降,孙权却不怀疑这一点。孙权以为,人世间最大的问题就是怀疑一切。一个怀疑一切的人是没有前途的。因为这样做既不给自己很多新鲜的可能,也不给世界很多新鲜的可能。
在孙权看来这样的人是枯燥的,就像此类人的世界也是枯燥的一样,孙权不愿意做枯燥之人。他愿意做一个有趣味的人。
哪怕这样的趣味是有危险的。
很快,孙权的选择赢得了回报——甘宁献计了。甘宁说南荆之地,是曹操必争之地。这块地,刘表是守不住的。一个人心中要是没有未来,他注定没有未来。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刘表无远虑,失去也就在所难免了。刘表的儿子也没什么出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刘表的儿子性情愚劣,除了会打洞之外,不会别的。所以南荆之地,注定是明公之地,宜早图之;迟了,就被曹操先图了。当然,欲图南荆,须先取黄祖。破了黄祖军后,鼓行而西,据楚关而图巴、蜀,则霸业可定。
孙权听完甘宁的建议之后,给了如下评价:“此金玉之论也!”于是不再怀疑,包括他的那些部下们。
于是排兵布阵,命周瑜为大都督,总督水陆军兵;吕蒙为前部先锋;董袭与甘宁为副将;孙权自领大军十万,征讨黄祖。
这场战争后来被证明是没有悬念的战争。几天之后,黄祖遗憾地发现,他的脑袋被甘宁拎着,献给了孙权。甘宁以其决绝的行动告诉世人,各为其主没有错,各为其主也是一种忠诚,乱世的忠诚。
但是凌统看不懂这种忠诚。凌统喜欢的词句是这样的:从一而终;忠诚到底;杀父之仇不可不报。所以在庆功宴上,他的剑拔出来了。目标是甘宁。
凌统想用甘宁的血为五年前死在他手下的父亲凌操讨一个说法。凌统以为,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件事都要有个说法的。你不给我说法,我就给你说法。
孙权拦住了他。愁眉苦脸地拦住了他。
孙权之所以会愁眉苦脸不是因为自己无力制止这场内讧,而是他给不出制止内讧的理由:凌统有权为父报仇,甘宁也有权凭借自己的战功加官进爵(事实上甘宁此时已被孙权封为都尉),可现如今的情势是,此二者不并存。
就像冰和火。就像矛和盾。就像同床异梦的夫妻,人在一起,心却不在一起。
那就分开吧。孙权一声叹息,为此二人安排了各自的归属:孙权命甘宁领兵五千、战船一百只,往夏口镇守,以避开凌统的仇恨。同时,孙权加封凌统为承烈都尉——都是都尉了,一碗水已经端平,凌统凌大都尉,你就别闹了,给我孙某人一个面子行不行?
凌统果然没再闹下去。不是都尉一职收买了他,而是孙权的面子在起作用。的确,面子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武器。很多人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但他人的面子却不能不给。给人面子事关道德情操,事关做人的底线问题,马虎不得。凌统就在孙权的面子前败下阵来。他的杀父之仇被暂时搁置了——面子的威力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搞好内部团结对孙权来说,不是当前最紧迫的任务。在孙权看来,当前最紧迫的任务是要不要乘胜追击,让刘表变成第二个黄祖。
张昭的答案是四个字。以逸待劳。张昭以为,对一个军事统帅来说,乘胜追击是容易的,以逸待劳是困难的,因为要做到后者,必须战胜自我的好胜心。这对孙权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更是困难。
张昭分析:表面上看,乘胜追击里头包含着一股士气,可这样的士气是空虚和脆弱的,因为战事既起,疲乏已继,而刘表的部队则养精蓄锐,那是真正的以逸待劳,我们以疲乏之师去打他,必败无疑;相反,如果我们果断收兵,回师江东。刘表知我破黄祖,必来报仇;我方以逸待劳,届时必败刘表;刘表败后乘势攻之,则荆襄可得。
孙权这一回非常欣赏张昭的看法。不为别的,只为张昭将以逸待劳分析得非常透彻。的确,以逸待劳不是单方面的,是可以相互转换的。最重要的是,自己处在什么节点上。便撤兵。充满希望地撤兵。等待刘表气势汹汹地来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