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的微妙与曲折
刘备开始有所作为了。
刘备总是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有所作为,然后很快就归于沉寂。这是时运不济的表现。不过对刘表来说,他还看不出刘备有什么时运不济的地方,相反刘备正在锋芒毕露。先是带领他的两个兄弟到江夏去了一趟,粉碎了降将张武、陈孙的造反企图。刘备的收获是,得到了张武的胯下之骑,一匹极其雄骏的千里马。
接下来,刘备解决了刘表的心头之忧——派张飞巡南越之境;派关羽拒固子城,以镇张鲁;派赵云拒三江,以挡孙权,让刘表夜里能够睡得着觉。
但是蔡夫人不让刘表睡觉。对蔡夫人来说,睡觉事小,性命事大。她觉得自己老公的脑袋岌岌可危。
不错,是刘备。刘备的所作所为。虽说刘备、刘表都姓刘,可天下同室操戈的事还少吗?更何况刘备、刘表能不能称得上同室还两说呢。
事实上这样的担心不仅蔡夫人有,他的弟弟蔡瑁也有。在蔡夫人对刘表吹枕头风之前,蔡瑁先对他这个姐姐吹了耳边风。蔡瑁说:“刘备遣三将居外,而自居荆州,久必为患。”
这样的道理真是浅显易懂,男人懂,女人也懂,所以蔡夫人焦急地对刘表说,我听说荆州人大多与刘备来往,不可不防啊。现在我们让他在城中居住,凶多吉少,不若派他到别的地方去住,以远离祸端。
刘表听了,呵呵一笑,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刘备是个君子。他当年连徐州都不要,这个地球人都知道的。
蔡夫人也呵呵一笑,却是冷笑:刘备真的不要徐州?所谓人心隔肚皮,有的时候不要正是为了要。呵呵……
刘表不再说什么。因为他说不出什么来了。原先他一直对一个成语的正确性深信不疑——妇人之见。在刘表看来,所谓的“妇人之见”是头发长见识短的代名词。可是这个夜晚,他怀疑了。
这是个怀疑一切的夜晚。刘备真是个君子吗?刘备真的不要徐州吗?三让徐州的背后,是否隐藏着一个男人难与人言的欲望?“有的时候不要正是为了要”,这句话,真是不应该在夜晚说出来,特别是对一个多疑的人来说,它百分百会导致失眠反应……刘表辗转反侧,感觉人心的江湖,真是无边无垠,前方不是岸,回头也不是岸啊!
一匹马见识了人心的微妙与曲折。就在刘表第二天早上红肿着双眼找到刘备准备委婉地表达让其离开荆州之意时,那匹宿命之马宿命般地出现在刘表面前。
毫无疑问,刘表被刘备这匹极其雄骏的胯下之骑吸引住了,以至于目露馋涎之意。
一分钟后,刘表得到了这匹马。刘备送给他的。
刘备之所以要送刘表他的胯下之骑是因为在他眼里,已经得到的东西都不珍贵,珍贵的是那些还没有得到的。比如天下。
刘表当然不知道刘备的这层深意。他只领受了刘备的深情厚谊,一个人为了兄弟,可以毫不犹豫地送出自己最喜爱的东西,这是什么精神?这样的人,心里会有私利吗?刘表死也不信。
所以接下来,他的心情无疑是高兴的,其高兴源自有二:一是得到了千里马;二是明白了刘备的赤子之心。只是这样的高兴并没有延续多久。有一个人很不知趣地打断了它的进程。蒯越。
当然,蒯越也不是存心的。因为他并不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他只知道,这是一匹不祥之马,谁骑谁死。他拉住骑马回城的刘表忧心忡忡地说,主公啊,快下来吧,这是一匹妨主之马啊!过去我哥蒯良,最擅长相马,我呢,也知晓一二。主公请看,这马眼下有泪槽,额边生白点,名为的卢,骑则妨主。张武为此马而亡。所以主公啊,你千万不要再骑它了。
就像一盆冷水浇到了刘表身上,他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没了。刘表一瞬间感觉自己很受伤。
不是被马所伤,而是被人心所伤。他仿佛看到了刘备的险恶用心:一大清早,故意在他面前显摆这匹千里马,以售其奸,这是什么精神?这样的人,心里会没有私利吗?刘表死也不信。
所以接下来,刘表做出了一个断然选择,将这匹马还给刘备,让他去襄阳属邑新野县自生自灭去吧。
刘备只得去了新野,就像若干年前他带着弟兄们去小沛一样,他的人生总是非主流,总是与主流或者说中心地带保持一定距离。当然他也曾经进入过主流的,但进去的结果是被排斥——在许都的岁月里,曹操的确和他青梅煮酒了,可毫无疑问,那是出局前的离歌。青梅是曹操的,酒也是曹操的,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的那个人还是曹操,刘备在任何时候都是背景,是修饰,是历史的聚光灯无意间扫到的边缘地带。
这是宿命。但刘备不相信宿命。虽然他有时候也以宿命观短暂地安慰自己,可更多的时候,他选择的是主动出击。不错,人是被边缘化了,心却没有。心若在,梦就在,大不了一棍子打昏你我从头再来。
在客居新野的日子里,刘备一如既往地向刘表献言献策,试图影响时局;在曹操统兵北征之时,刘备急急忙忙赶往荆州,劝说刘表要抓住机会,趁曹操悉兵北征,许昌空虚之时,举荆襄之众,乘间袭之,则大事可成也。刘表却跟他打哈哈,说我坐据九郡足矣,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好图呢?
一副知足常乐的样子。刘备就在这样的知足常乐面前败下阵来。看来,人生的很多时候,需要打败的不是远方的目标,而是心中的不思进取。刘备到现在为止还打不败刘表心中的魔障,他能做的,就是继续影响这个人,以显示自己微弱而顽强的存在。
刘备的人生技能
刘表终于被影响了。在刘备客居新野好多日子之后。因为他看到了这个人的积极进取和不具威胁性。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只知积极进取的人是危险的,因为他是称霸的代名词;同样,一个毫无威胁性、软弱无能的人也是不堪一用的——烂泥扶不上墙的道理谁都明白。刘备将这二者很好地结合了起来,所以他在刘表心里就又慢慢复活了。
刘表开始对刘备刮目相看。刘表总是这样,对同一个人反复刮目相看,负负得正,正正得负,以至于到后来,他也弄不清对一个人的具体看法是怎么样的。一切都是在过程当中,一切都是在变化当中。
而世事确实是变化着的,起码在刘表眼里是这样。因为曹操胜利了。曹操提兵回许都,颇有吞并荆襄之心。刘表便认为自己当初犯了个错,悔不听刘备之言,失去趁虚攻击许都的好机会。所以刘表又将刘备请了过来,共商大计。
的确,这样的时代,不是孤军奋战的时代,也不是意气用事的时代。刘备是有野心的,但刘备又是可堪利用的,特别是在今后的共同抗曹中,刘备和他的弟兄们是一支不可忽视的生力军。
但刘表请刘备来,又不仅仅是为了此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商量。对一个男人来说,生命中重要的事情无非是两件。生前事,身后事。生前事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身后事却往往无力把握。
即便你乾坤独断、挽狂澜于既倒,可人世间既倒的澜又有几人能挽?刘表现在的感觉就是挽不动了。
的确,身后事是一塌糊涂一地鸡毛。原来刘表有两个儿子。长子刘琦是前妻陈氏所生,是个乖乖儿,万事拿不出自己的主意,所谓柔懦不足立事;幼子刘琼是后妻蔡氏所生,人很聪明。刘表的意思是想废长立幼,可又有碍于礼法;要是立长子呢也是险象丛生,因为现在蔡氏族中,都掌管着军务,这些人是不可能看着自己的既得利益受损的,所以长子一旦上台,后必生乱。刘表的痛苦也正在这里——虽然有两个儿子,可无论立哪一个都不是理想的选择,所以他问计于刘备。
刘备说话了。
说了一句性命攸关的话。因为此后不久,他差点就为自己说的这句话付出生命的代价。刘备的话是这样说的:“自古废长立幼,取乱之道。若忧蔡氏权重,可徐徐削之,不可溺爱而立少子也。”
事实上刘备当时说出这句话也没什么,因为刘表的表情只是默然。这是拿不定主意的默然,不是暗含杀机的默然。要命的是刘备的话被一个不该听到的人听到了。
蔡夫人。当时的蔡夫人躲在屏风后面,听到刘备如是说,那真叫一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就从那一刻起,刘备的宿命里就有了危险的成分。刘备自己似乎也感觉到这一点,他隐约觉得,自己的话锋芒太露,弄不好会伤了自己,他便起身去卫生间,小小地面壁思过一下。
这是一次伤感的面壁思过。因为刘备流泪了。为自己的大腿。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男人很少为自己大腿流泪的,除非在伤痛的情况下。刘备不是这样。他的大腿毫无异样,只是看上去有些赘肉堆积在那儿,刘备见了便泪流不止,令人很不解。
刘表就不解其意。
刘备哭哭啼啼地对他说,我以前啊天天在马上,身不离鞍,所以腿上没什么赘肉;现在很久不骑马,赘肉横生。唉,日月磋跎,老将至矣,想我刘备东奔西跑,一无所成,怎能不让我伤感呢?
刘表听了,哑然失笑,便打着哈哈说,哥们,别气馁啊,我听说你以前在许昌,与曹操青梅煮酒,共论英雄;兄弟你尽举当世名士,曹操都不认可,只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以曹操的威风,都不敢把自己放在你前面,兄弟你还怕什么功业不成呢?
毫无疑问,刘表的这番话纯粹是给刘备打气,并不真的认为后者有什么天大的能耐,但人世间的悲剧就在于,当事者往往拿起根针就当棒捶使——刘备当真了。刘备先是豪情万丈地干了杯中酒,然后豪情万丈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备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虑也。”
刘表一下子被雷倒了。“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虑也。”谁是碌碌之辈?是指他吗?刘表从刘备俾睨一切的眼神中悲哀地体会到,他被归入此类了……
这个宴席最后是不欢而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