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则乘隙而动,剑指冀州。这场战争基本上打得没有什么悬念,袁谭拖住了袁尚的蠢蠢欲动,审配守冀州落得个外无援兵内无粮草,结果他们两个一个跑了,一个死了——袁尚尽弃印绶、节钺、衣甲、辎重,望中山而逃;审配大叫“吾生为袁氏臣,死为袁氏鬼”,引颈就刃,终结了自己的谋士生涯。
毫无疑问,这样的终结是失败的。审配死在自己的计谋里,再怎么对袁氏忠心耿耿,都已是题外之义了。
冀州城内陈琳的结局却是不错。城破之时,陈琳正无所事事。没有人再需要他写檄文。这个曾经骂遍了曹操祖宗十八代的人儿茫茫然不知所之,直到曹操揪住了他的衣领。
曹操之所以要揪住陈琳的衣领是因为有一个问题他不明白。你当年骂我便骂我,为什么连我的祖宗都一块骂了呢?陈琳给了他一个回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这样的回答是中性的,听不出一丝忏悔的意思来。曹操的手下都劝曹操杀了这个人,曹操的眼睛里也布满了愤怒,陈琳看上去似乎命悬一线,但谁都没想到的是,曹操竟然放过了他,还任命他当自己的秘书,以尽其才。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要论檄文的锋利,没有人写得过陈琳。曹操需要这样的锋利,所以他需要陈琳继续呼吸下去,以为他效力。
心中有一个梦想
许攸疯了。
当然,许攸不是真疯,而是变得疯狂了——就在曹操领着众将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冀州城门时,许攸突然纵马向前,用鞭指着城门并且叫着曹操的小名说,阿瞒,你要不是靠我,今天能走进这个门吗?
很多人怒了。为许攸的失心疯。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件事其实是最让人忌讳的。得志便猖狂。这一般来说是小人所为。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典故说尽了一切。
曹操没有发怒,而是心平如水。不仅心平如水,曹操还哈哈大笑,为许攸的故作疯态。在曹操看来,许攸这是在考验他,考验他是不是有容乃大。做大丈夫就是要能屈能伸,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曹操以为,自己做到了。
但是,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做得像曹操那样,忍常人所不能忍。许褚就没有做到。
这个喜欢用刀说话的男人注定和喜欢用嘴说话的男人天生相克。那是大部队进城后的某一天。许褚骑着马进东门,宿命般地遭遇许攸。许攸将他喊住了,呵呵笑道:你们这些人要是没有我,怎么能够出入此门呢?许褚大怒:老子千生万死,打了多少血战,才夺得这个城池,你小子怎么敢如此夸口!
事实上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许攸还是有退路的,只要他不继续进攻。但问题的关键是他没有这样做。许攸继续恃才傲物,说了他生命中最后一句话:“汝等皆匹夫耳,何足道哉!”
毫无疑问,这是一句致命的话。话音刚落,许攸人头落地。许褚决绝告诉此人,任何时候刀把子都比嘴皮子要硬。做人,还是委婉一点的好。
曹操一声轻叹。为许攸的人头落地。
曹操一向以为,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成常人所不能成之事。许褚为什么做不了江湖老大,只能跟着他混,说到底不是武功不高,而是境界不高。
所谓境界,无非是一个“忍”字。忍是什么,心头上面一把刀啊,搁谁心头都不好受。所以重要的不是什么狗屁的心胸开阔,而是能忍。如果许褚能够忍到曹操那样,别人骂自己十八代祖宗都不杀他,还重用他,那许褚就成事了。
可惜,许褚做不到这一点。所以许褚永远是许褚,曹操也永远是曹操。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虽然天天在一块,却永远不能交叉,各自有着各自的宿命。曹操煞有介事地厚葬许攸,将以德化怨的大戏演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当然,曹操出人意料之举远不止这些。
在摆平冀州之后,曹操以丞相之尊亲往袁绍墓下设祭,一拜再拜并且哭得死去活来。曹操告诉同志们:当年啊,我跟袁绍共同起兵的时候,他曾问我,打天下,我们何以为据?我就问他,你拿什么为据呢?袁绍告诉我说,他南据黄河,北阻燕代,领着沙漠之众,向南以争天下,这样总可以成事了吧?我听了哈哈一笑,回答他:我曹操以天下智力为据,以道御之,天下事无所不可……唉,此言如昨,现而今袁绍却已故去,世事无常如斯,我不能不为之落泪啊!
不过同志们,我说这些话的目的在哪里呢?那就是——我们的敌人也可能是我们的老师。他可以向我们提供反面的教训,也可以提供正面的经验。天下事何以为贵?人才最贵!为了人才,我曹操被人骂了祖宗,被人戳了脊梁骨,我容易吗我?!我不差钱,差自尊!可谁给我自尊,谁理解我呢?没有!都以为我是天下最冷漠自私最小肚鸡肠的人,可我是那样的人吗?许褚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陈琳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还有那死去的弥衡、陈宫、许攸你们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曹操说到此处,声泪俱下。众人一时间也是泪流满面,觉得这个丞相做得真是太不容易了。
曹操继续:但我后悔吗?没有!我曹操被人骂了祖宗,被人戳了脊梁骨,我不后悔!为什么?因为我心中有一个梦想,那就是——统一中原!我希望我的梦想和诸位一样,都是闪亮的、问心无愧的、可以光明正大告诉子孙后代的,都是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
丞相万岁!丞相万岁!丞相万岁!
雷鸣般的欢呼声起来了。曹操动情不已,觉得自己深具领袖才华。他也举起胳膊,和大家一起欢呼。一场生动活泼、情景交融的思想政治宣传课就此达到高潮。接下来,曹操还做了这样一些事情,叫人遍访冀州贤士,找了一个叫崔琰的人作为自己智囊团的新成员;将金帛粮米当众赐给袁绍的妻子刘氏,鼓励他在没有袁绍的日子里,坚强地活下去。与此同时,曹操还下令免去河北居民一年的租赋,以体现他的恤民之心。
一时间,河北开始呈现出安定团结、休养生息的局面。
疑心是世界上最大的敌人
袁谭蠢蠢欲动了。在把袁尚打得投奔幽州袁熙之后。因为袁谭以为,下一个出局者将是曹操,这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曹操愤怒了,为袁谭的反复无常和不自量力。他首先断绝了和袁谭的政治联姻,然后高调宣布:将革命进行到底。目标是袁谭。
袁谭只得求救于刘表。不错,与曹操为敌是一回事,但真正打起来能不能招架得住是另一回事。袁谭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有个帮手,而刘表在他看来是最佳选择。
刘表却首鼠两端。刘表永远的首鼠两端,像极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碌碌无为的人,总是患得患失,不知道那些是该抓住的,哪些是要放弃的。
刘备替他拿了主意。
刘备以为,曹操现在已经破了冀州,兵势正盛,所以袁氏兄弟的下场只有一个:死翘翘。当然悬念也是有的——何时死翘翘。所以在这样的情势下去救袁谭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何况曹操这个人心中常有荆襄之意,打荆襄只缺一个借口而已,我们何苦给他送上借口呢?不妨养兵自守,以静制动好了。
袁谭只得孤身走路。
在被刘表拒绝之后。刘表最终听取了刘备的意见,给袁谭写了一封千回百转的信,意思是,兄弟,我爱莫能助啊!
这样的情势之下,袁谭当然不敢跟曹操死磕。他放弃平原,逃到南皮。曹操追至南皮,派军队将这座小城四面围住,也将袁谭的人生四面围住。
袁谭选择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再降。
曹操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可以一降再降。因为有一个道理古今通用:投降也是要讲诚信的。初降的人和再降的人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在他心目中,袁谭贬值了。
不过,另外一个人却让他有了兴趣。辛评。
辛评是袁谭派出的使者,其主要功能是劝曹操接受袁谭的再降,但是曹操以为,这不是他的主要功能。辛评的主要功能在曹操看来是替他服务。曹操说,袁谭这小子,是反覆无常的小人,我这次是肯定不会相信他的。倒是你,可堪一用啊。你的弟弟辛毗,我已经重用了,你不妨也留下来吧。
辛评没有留下来。在辛评的心里,留不留下来最重要的不是看谁给的工资高,而看谁打心眼里对自己好。
辛评认为,袁谭是打心眼里对自己好的,他愿意跟这个男人一辈子。风雨同舟,荣辱与共。
但是很遗憾,几天之后,辛评悲哀地发现,不可能了。
不可能和袁谭风雨同舟,荣辱与共了。因为他死了。死于袁谭的疑心之下。
疑心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敌人。在疑心的驱使下,多少人儿人头落地,只是这次很不幸,轮到了辛评。
有两点促使袁谭动了杀心:一是辛评未能说服曹操接受袁谭的再降;二是辛评的弟弟辛毗投降曹操了。袁谭将此二点看成因果关系:因为辛评的弟弟辛毗投降曹操了,所以辛评未能说服曹操接受袁谭的再降。
然后袁谭顺理成章地得出了终极结果:辛评怀有二心。
这实在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一个人是不是怀有二心不需他自己说了算,只需旁观者的心理感受。辛评的满腔赤胆忠心遭到了深刻的怀疑,他只能以死明志了。
一个时代的悲剧就这样发生了。不过这样的悲剧并不令人侧目,因为这个时代有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要发生,一个小谋士的死实在是微不足道,所以几天之后,没有人再关心辛评的死及其死因。
人们只关心自己。乱世乱局中的自己。郭图对袁谭说:主子,最后的时刻到了,咱不妨让老百姓打头阵,大部队跟在后面出城,与曹操决一死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