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国旗下讲话的人是赵春深,对于这件事情他是这么跟我说的:“真是没意思,从二年级一直讲到初二。”
他这个人素来欠揍,说这句话的时候更加欠揍,能在国旗下风光一回一直是我的愿望,这理想是崇高的,我不允许他用这么鄙薄的语气亵渎。既然他亵渎了,我就要报复回来,这件事情让我辗转反侧了许久,但是一直没找到报复的机会。
周一的早上总是让人这么惆怅,我咬着包子盯着石大婶种的那丛扫帚梅,难以压抑心中沸腾的伤感,耳朵上蓦的一疼。“赵素素,这次数学再不及格,你就给我在大门上吊死吧!”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妈妈,她将鸡毛掸子在我眼前晃了晃,左手压住掸子把,手一弹,竹竿抽到空气上,发出了一声尖利的空响。
我瞅了瞅大门上的铁栏杆直叹气:“够,够不着……”
“板凳给你预备好了,”妈妈踢了踢放洗脸盆的木凳子,“你站上去绝对够了。”
“嗤。”赵春深经过我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讥笑,“矮冬瓜,够不着我抱你。”
“用你管!”我白了他一眼,将手上的油在他书包上蹭了蹭。
“喂!”赵春深霍然回头,我迅速缩回手咬了口另一只手上的包子:“做什么?”
他嘴角一挑,露出了白得耀眼的牙齿:“我的作业本忘记带来了,你帮我拿过来吧。”
任他笑得倾国倾城,我自岿然不动。
“你干嘛不自己去?”手里的包子一挤,油漫到手背上,我在手背上胡乱抹了两把,手背顿时变得油光锃亮。
赵春深的目光在我的手背上嫌弃地一顿,脸上的笑容仍旧坚~挺:“好姑娘,去吧,乖!”
我翻了翻眼皮,忽然发现他的眼睛漂亮得紧,眼梢微微上挑,睫毛虽不浓密但却纤长,笑起来像只狐狸,真是又风骚又妩媚,尽管我小小年纪,也沦陷在他的美貌里,脑袋不自觉地顺从了脖子的意思,点了点头。
赵春深的书桌纤尘不染,作文书码得整整齐齐,我匆匆翻了一遍,没找到作业本,倒是看到了夹在书中的演讲稿。心底泛起了一个相当不好的预感,冲出门的时候发现,赵春深已经跨过大梁,修长的美腿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蹬上车走了。
第三十五次!赵春深第三十五次无耻地抛弃我,一个人骑自行车走了!不过没有关系,我捏着手上的演讲稿,嘿嘿冷笑。
班主任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琢磨怎样将34分的数学卷子改到及格线上。不得不说这个难度有些大,如果将3改成8,那么84分这个分数实在超过了我的能力,但是改到64分又实在比较难,我琢磨了一会,只好捅捅前排的石小娇。
石小娇嘟嘟嘴巴:“你干什么呀。”
“借个透明胶。”
耳边响起了掌声,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了下讲台,班主任旁边站了个男孩,个子矮矮的,皮肤白得能一把掐出奶油来,咧嘴一笑,一边一个酒窝,弯腰鞠了个躬:“大家好,我叫陆丁,大陆的陆,甲乙丙丁的丁。”
口音软软糯糯,带了点说不出的味道,这种软趴趴的语气和我们彪悍的民风很违和,同学们嘤嘤嗡嗡小声议论起来。
石小娇将透明胶丢给我,回头问了句:“甲乙丙丁的丁是哪个丁?”
“就是丁敏君的丁。”我接过透明胶,小心翼翼地将3的上半部分粘掉。
那个陆丁被老师领到了我旁边的位子,老师还顺道嘱咐了我一句:“赵素素,多照顾新同学。”
我搭了搭眼皮,继续埋头改卷子。
右手被书一推,透明胶扯过了劲,卷子上瞬间出现了个破洞,我狠狠剜了他一眼,但肇事的陆丁好像连道歉的意思都没有,将书尽数推到我这边,拿出铅笔盒里的尺子,仔仔细细量了半天,在正中间用红笔打出了一条线,画完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方手帕,将他那侧擦得干干净净。这个矫情的举动让我不禁想起了赵春深,于是忍不住又对他厌恶了几分。
“你能不能给我看看卷子?”陆丁歪着脖子盯着我桌上那张惨不忍睹的数学卷子,讲台上的老师已经讲到了应用题。
我将卷子倏地往墙里收了收:“不给。”
“真小气!”陆丁撇了撇嘴巴,举起胳膊,“老师,我没有卷子。”
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扫了陆丁一眼:“看你同桌的。”
“她不借我看!”
我:“……”
赵春深上台的时候,石小娇特别的兴奋,抓着我的袖子小声说:“春深哥实在是太……”想了想说道:“什么风来着……素素,你说是什么风来着?”
“抽风。”
“不对,四个字。”
“相当抽风。”
站在男生队的陆丁瞄了石小娇一眼:“玉树临风。”
“对对,就是玉树临风,”石小娇兴奋地掐了我一把,我压着嗓子痛叫了一声,和陆丁齐声说道:“你眼睛有问题吧!”
赵春深的脚步有些虚浮,我想起那份被我丢到阴沟里的演讲稿,明白他这是为什么。
天蓝得让人神清气爽,五月的阳光落在赵春深的睫毛上,折射出几点光晕,赵春深站在话筒前,用实际行动像我们证明了一个至理名言:出来装的,早晚是要还的。
安静的会场逐渐因为过长时间的安静变得沸腾起来,我紧紧盯着台上的赵春深,笑得分外明媚,台上的赵春深迅速在千万人中抓住了我那微不足道的鄙视视线,在这样危机的时候还不忘瞪了我一眼。
“今天国旗下演讲取消,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校长示意赵春深让开,伸手招上来一个少年。
若干年后我看了一本小说,小说里的主人公是坐着直升机出场的,当时全校学生为之疯狂。坐直升飞机不符合我当时所处的大的经济环境,但是全校学生确实为之疯狂了一把,因为那个少年实在太符合青春期小女生的想象,头上戴了一顶贝雷帽,左手斜插着兜,一副混不在意的痞相,五官的线条很深,有一种叫作“英俊”的东西已经在他的脸上初具规模,相形之下,赵春深的五官漂亮,却太过于精致,乍一看像个女孩子。
少年叛逆,帅气,我瞟了赵春深一眼,尽管讨厌他,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优雅,漂亮。不过少年有一种赵春深都不具有的气质,那就是“生人勿近”的冷漠,这种气质像蛊毒一样,让所有青葱小女生迷狂。
石小娇失神了几秒,捏了捏拳头:“在我心中,春深哥的地位是无人取代的。”
“这位是新转到我们学校的陆岸同学。”
陆岸的下颌动了动,算作是向大家打招呼。
“陆岸同学曾经获得过全国中学生奥林匹克数学一等奖,小学部的同学要以陆岸同学为榜样,初中部的同学也要向陆岸同学学习。”
掌声雷动,陆岸不耐烦地用脚尖戳戳地。
陆丁则一脸仰慕地盯着陆岸,圆胖的大脸镀上了上光晕:“太帅了,这才是真的玉树临风。”顺道白了微笑站立的赵春深:“哪像他,长得妖里妖气的。”
我那时的人生准则是:讨厌的人喜欢的就是我要讨厌的,讨厌的人讨厌的就是我要喜欢的,但是基于陆丁讨厌的是赵春深,而赵春深在我心中,是我最讨厌的人魁首,这个地位不能撼动,所以我默默决定履行前者——讨厌陆岸。
“哼,”我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有又什么了不起。”
陆丁冲我甜甜一笑:“他是没什么了不起的,至少——”尾音拉长,顿了一下:“数学考不到34分。”
“切,”我翻了翻眼皮,“人家厉害是人家的,跟你有一毛钱关系?”
陆丁胖胖的手指戳了戳腮帮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当然有关系,他是我哥。”
下午经过赵春深的班级时,副班长苏明丽倚在门口向我抿嘴一笑:“这不是素素吗,找你张五哥啊。”
电视台正在放《倚天屠龙记》,殷素素和张翠山的形象深入人心。
我四处望了望:“张五哥?哪儿呢?”
少女的身姿窈窕动人,苏明丽娇俏地往门内指了指:“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妈妈可是跟我妈妈说了,养你就是给赵春深当媳妇的。”说罢扭头向教室内喊了一嗓子,“班长,你媳妇儿找你!”
陆岸拿了本书正打算进教室,听到这句话步伐停了停,回身扫了苏明丽一眼,苏明丽白嫩的脸颊泛起了一丝红晕,娇羞得像朵新开的玫瑰花。
窗子从内推开,赵春深探出头来,懒洋洋地一笑:“矮冬瓜,你跑来做什么?”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捏了捏手心的圆规尖,望着不远处的车棚,微微一笑。
云低低压下来,上完课的时候,天空已经飘起了小雨,石小娇嘟嘟嘴巴:“哎呀,今天天气挺好的,怎么下雨了?”
陆丁放下手中的钢笔,望了望窗外:“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小雨转暴雨。”
“那可怎么办?”石小娇有点着急。
“快点走回去就好了。”我瞟了眼陆丁手里的折叠伞,“而且是暴雨……有没有伞顶什么用?”
走出教室,居然意外地看到了赵春深。
他抱着肩膀肩膀站在树下,眉毛发梢沾了雨丝,伸出左手向我勾了勾:“今天我好心,载你一程。”
我尴尬地笑笑:“还,还是不用了……”
“咦,又漏气了?”赵春深按了按车胎,冲我摊摊手,“算了,走回去吧。”
出校门的时候,雨势明显加大,一辆轿车横在我们跟前,车窗里探出了陆丁的包子脸:“下暴雨,伞是没用的,但是我们有车。”说完神气活现地摇上车窗,车轮溅起一道水痕,掉头走了。
我打了喷嚏,想起车胎上那个圆规扎出的洞,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