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走廊的尽头一直思索着钟景欣的话,白光一直打到走廊的尽头,人流在我周遭来来往往,我站在那里,难过得想哭。
我一直以一种对抗的姿态对待赵春深,他好的时候,我反感,他坏的时候,我讨厌,那是因为,我从来没将自己真正融入到这个家中。我是外来的,不管是我自己还是周围的人,不断向我重复这个信息,我总在想,有一天我会离开……对待爸爸妈妈,我是真心尊敬爱戴,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回报他们,但是,我不要永远束缚在这个家里,因为不知道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
,我有我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或许贫穷得一无所有,但是冥冥中有一种叫作血缘的东西,磁石一般默默向外牵引着我。
我这样不对,我知道……
我一直默默将赵春深想得特别恶劣,并且希望他一直恶劣下去,这样我会有一个名正言顺离开的借口,我这样,何其自私,又何其残忍?
“素素!”我一扭头,看到爸爸捧着圆胖的肚子走过来,手背揩了一把汗,看到我一笑,“我就说没事,你妈妈非让我来看看你,说你上个厕所怎么这么半天没回来……”
我扭过头抹了一把眼泪笑笑:“没事,遇到哥哥的朋友了。”
“这两天吃不了硬的东西,你先忍忍,过两天恢复好了,爸带你下馆子去,你说去哪儿吃咱就去哪儿吃。”
“嗯……爸!”
“嗯?”
“爸!”
“嗯,怎么了?”
“爸!”
“是不是春儿欺负你了?”
“没有……”
“春儿欺负你了,你一定要告诉爸爸,对于爸爸妈妈来说,你们都是一样的。”爸爸拉住我的手,侧光里,我不经意看到了爸爸的头发,鬓角已经有一缕浅浅的灰白,我以前读的作文书里,为了表现爸爸妈妈的辛苦,到后面,父母的头发一定要白一白升华一下,但是现在的爸爸真的是老了,他有多大年纪了?四十五还是四十七?好像爸爸妈妈生赵春深也特别晚。
“爸爸妈妈一直没有孩子,直到你妈妈三十一岁,才有了春儿,难免疼一些,春儿有点小毛病,但是本质不坏……”
往日我一定别扭地哼一嗓子,但是此刻我不想动,只想攀着爸爸的胳膊,靠在他的身上——时间定格,岁月永恒。
陆丁说,陆岸明天回来看我,但是下午陆岸就来,手里还提了一个果篮,将果篮放在床头上,摸摸头:“我也不知道送什么好,看他们看病人都送果篮,凑的样子倒挺好看,但是不一定好吃,你看看这个芒果,一看就过季了。”
我在此之前没吃过芒果,因为太贵,假如往日一定琢磨着等陆岸走了悄悄吃掉,但是心情不大好,只勉强笑了笑:“谢谢啊。”
“心情不好?”陆岸打开袋子,掰下一瓣香蕉,想想又放下:“病房空气不好,等出去再吃吧。”
“陆岸……”我叫了他一声,爸爸妈妈上班去了,病房里只有我和临床的那个小朋友。
“怎么了?现在就想吃吗?”陆岸打量了我一下,“我看你恢复得还行,但是还是过两天在吃吧,我也不知道手术后要不要忌口。”
气质真是一个特别能忽悠人的东西,曾经看起来那样桀骜不驯的少年,其实和所有同龄的少年都一样,甚至比他们多了几分淡定柔和,或许因为他是哥哥?那赵春深还是哥哥呢,想到赵春深我又开始别扭。
“陆岸,你和陆丁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幸福,但是又特别不知道惜福?”
陆岸刮了刮我的鼻子,我愣了一下,门口重重一哼,我抬着脖子看了一下,赵春深提着饭盒站在门口,神情漠然。
陆岸倏地收回手,手落到后脑又往前移动了一下,做了个挠头的动作:“对不起,我跟陆丁闹习惯了。”
这个举动实在太着痕迹了,误会往往是越解释,越显得掩饰,如若他一副霁月风清的样子,反倒不会让人觉得什么。
赵春深将果篮挪到地上,将饭盒重重一顿:“赵素素,喝汤!”
我没反应过来,我刚吃完午饭,不饿。
“水果吃撑了吧?”赵春深瞄了果篮一眼,“吃得再撑也得给我喝,这是妈上班之前做的,老母鸡炖党参。”
我好像没招惹他啊,这气是从哪里来的?
“陆岸,你闲得很呐?”赵春深将饭盒打开,盛了一碗汤,扭头看向陆岸,“这没你什么事儿了,你赶紧回去吧,听说你最近忙得很。”
陆岸将果篮拿起来摆好,目光扫过我一顿:“那我先回去了,赵素素,喝完鸡汤别忘记吃水果,芒果虽然过季了,但是应该挺甜的。”
我一直特别不想出院,尽管恢复得精神炯炯,但是仍旧赖在床上,理由无他,因为我生病的这段时间,赵春深对我的态度不错。
我一边别扭着,觉得赵春深还是对我的态度差一点比较好,一边又觉得相当享受,理智与情感大战三百回合之后,情感胜出。
“赵素素,我觉得你可以出院了。”在一个阳光剧烈,病房内闷热无比的午后,赵春深抹了一把汗开始游说我。
我扯了被子靠在枕头上哼唧:“好像不行……伤口还没愈合好。这么热,伤口不会化脓吧,赵春深,来给我扇扇风。”
赵春深拿了一份报纸在我跟前扇了两下,继续游说我:“我觉得你还是回家比较好,至少回家还有风扇,这里条件这么差,也不利于你恢复。”
“风太弱了,你这是给蚊子扇风呢吗?”我闭上眼睛惬意地指挥赵春深,“对,就是这个力度,可以再大一点,嗯嗯,维持这个力度。”
第二个午后,赵春深捧着《金瓶梅》书恹恹欲睡:“这一回讲的是‘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武二郎冷遇亲哥嫂’话说……”
“声音再大一点,这么点声音,你是给蚊子讲故事的吗?”我卷起报纸在赵春深的头上敲了一下,“振作点,给我将故事这么光荣的事情怎么可以敷衍了事?”
“赵素素!”赵春深捧着书艰难地皱了皱眉毛,“这个书……不是公开场合讲的吧?”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咱们就讲精华的部分。”
“……”
“等等等等,那个西门庆说‘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之后怎么王婆就回来了?”
“……这段糟粕,咱们就不要讲了……”
“你怎么着也得给我来个过渡吧?你不过渡一下我怎么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嗯……嗯……那个什么……就是那个什么……”赵春深抹了把汗,“我觉得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咱们还是回家吧。”
第三个午后,赵春深一面削着苹果皮,一面跟我讲述最近发生的事情:“我过几天大概要去点翠山吧,昨晚周晓给家里打电话说班里同学都准备去,问我去不去,如果大家都去的话,我也不好不去。”
“咦,周晓通知的?那陆岸肯定会去的吧。”
往日赵春深一定会说:“他去不去跟我有什么关系,赵素素,你管的还真宽。”但是赵春深连削苹果的动作都没停顿一下,从苹果顶上将皮一挑,将皮“嗖”的一下子甩到垃圾筐里:“要不你也跟着我们一起去吧。”
不对……这不符合赵春深平日的行事,反常即为妖,我想了一下忽然想明白了:“哎呦……你看我的病还没好呢,爬山什么的,爬不动啊!”
“……”
我觉得我下周三之前一定不能出院,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不参加钟景欣的那个什么party,但是我在周一的时候就出院了,因为住院费实在是太贵。
我实在不想出院,赖在床上哼唧着,偷眼看赵春深边算着住院费边念叨着:“还剩十天,剩九天,剩八天,剩七天,剩六天……”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了半天没听明白。
“哦,”赵春深眼皮也不抬一下,“爸原本打算暑假给你报给美术班学素描的,现在钱都花在住院上了,我得帮你算一下,剩下的钱还能用几天。”
“等等!”我从床上坐起来,“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哦,”赵春深将单子收好,“你不需要知道啊,反正……”说到这里打量了我一番,“你身体还没恢复好……天热怕伤口化脓,睡不着得讲故事催眠,爬山更是不行的,学习是个很辛苦的事情,你身体这么差,怎么能够坚持得住?”
“……”
“行了,赶紧起来吧,周三还要参加钟景欣的庆祝晚会呢!”
“赵春深,我问你一个问题……放弃比赛,你后悔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