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在年轻的共和国的历史上,是一个狂热的、充满激情与幻想的年代。在年前召开的“莫斯科共产党工人党代表会议”上,苏联提出15年赶上和超过美国;中国也当仁不让,提出15年钢产量赶上和超过英国。苏联将人类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到天空;中国则用“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的形式,批判右倾保守思想,同时发动群众日夜奋战,实现“大跃进”,放出农业“高产卫星”。
实践的检验和历史的回答都是否定的。违背客观规律,必然会受到它的惩罚。然而在当年身临其境,参与其中的人们,像虔诚的清教徒一样毫不怀疑这就是“革命”,这就是“干社会主义”!
当时的决策者们动员大批地方和军队干部开赴千里河西走廊,在戈壁滩上拓荒种地。毋庸讳言,这在很大程度上出于政治因素,是作为“整风”、“反右”的一项组织措施,从此拉开了数年后更大规模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序幕。
元月下旬的一个傍晚,暮色中,一列西去的火车,载满激情和歌声,驶过黄河大桥,奔向河西走廊。伴随着车轮的旋转声,响起《共青团员之歌》的激昂弦律:
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再见了亲爱的故乡,胜利的星会照耀着我们。
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歌声中,身穿军装的拓荒者们,怀着惜别之情,告别军营,走向未来。
坐在一个窗口座位上的曾源,此刻想得最多的是两件事:一件是自己一定要经得起艰苦环境的考验,做好吃苦的准备,充其量再过一段当年剿匪的日子。第二件事是妻子已经怀孕两个多月需要照顾,自己却不在她身边;父母衰老,弟妹年幼,更需要自己尽赡养之责。如今能解甲归田了,总该如愿以偿了吧?
然而人们的愿望常常与现实相悖。
黎明前,列车翻越寒气逼人的乌鞘岭,穿过古浪峡,迎着初升的太阳,进人千里河西走廊。
车窗外,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和镶嵌其间的片片绿洲在晨曦里闪过,使整个大地更显得平展展、光秃秃,宽旷、神秘莫测。
前不久,农场场长何仁赴河西考察归来,在全校教职工和学员大会上介绍河西走廊时,曾有一首新诗,一首七律,都是即兴之作,颇为浪漫。
这哪里是河西走廊?
这里赛过了入百里秦川。
这里大得没有边,闭眼走三天,保险碰不到山。
少小久闻长城长,大漠戈壁两茫茫。
人民战士英雄汉,要凭双手建农场。
下午2时多,到达久盛县境内的西河堡东站。人们一出车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此地元月下旬的气温多在—21以下,比省城冷得多。好在有先遣队员们组成的临时转运站,来前在盐务局食堂准备了一顿午餐,让两百多人饱餐了一顿羊肉烩面片,既解饥渴,又添暖意。
吃完午饭,乘坐卡车,沿西河堡通往内蒙的简易公路,向北行驶约两小时到达目的地一位于腾格里大沙漠南缘的一个叫地生坑的大滩。
六辆大卡车浩浩荡荡向场部所在地新粮地村驶去,远远望见有六位穿便衣的人正迎着强劲的西风从对面走过来。大伙原以为是当地老乡看热闹来了,走近一看,原来是农场场长何仁带领几位“先遣队员”迎接大部队到来。
农场场长、原文化干校校长何仁中校,他已脱掉军装,换了一身青年布中式棉袄,头上挽一条白毛巾,两只袄角扎成灯笼状,完全是一副关中农民的打扮。随员四人中有一位面生人是个小个子,年约五十开外,披老羊皮袄。他是当地老乡。
从省城来的军官们,下了车,列队听候农场场长检阅,训示:
“同志们!”
“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行止、应对’仍然是军营里的规矩,只不过着装整齐,佩带着军衔、帽徽的军官们所面对的“指挥官”不再是“校长”而是“农场场长”——一位行将率领拓荒者们向荒滩——开战的特殊“农民”。
“免了,免了何仁场长摆摆手说,“从今往后,包括我自己在内,咱们都是农场人。咱们是在荒滩上白手起家,一切都要靠自己动手。能干啥干啥,不会干的学着干,如此广阔天地,不愁没有用武之地。从今天起,用它三天的时间,安营扎寨,安顿好吃、住问题;从第四天起,向大地开战,全力以赴,修渠、打埂,引水灌溉,不误农时,抢墒播种,来一个开门红……”
大概是为了便于工作,他将身边的几位“随员”分别介绍给大家:
“这一位是吉子实同志,会计兼司务长,咱们农场全体人员的吃、喝、拉、撒、睡全归他管;这一位是仓库保管员老寇,办理生产资料、生活资料方面的事,你们找他就是了;这一位是咱们的大夫兼护士,姓郝,好(郝)医生,头疼脑热,跑肚拉稀,干活碰破皮什么的,找他就是了,保你医到病除。他们三位多数同志都认识,我再不多说了。”
“现在我再介绍这一位,”何仁校长很有礼貌地向披老羊皮祆的人拱了拱手说,“这位同志姓刘,是我给咱们请来的老师和顾问,他在这地生坑大滩生活了几十年,是修渠、打埂和摇耧播种的大把式、老行家。往后,咱们开荒种地,要虚心向他请教。”
“庄稼模样,现干现像,跟土坷拉打交道,干着干着就会了。”老刘松开背着的双手,从皮祆下摆处取过一把带拐把的铁锨,锨头在千活中磨去大半,在阳光下锃亮锃亮。他一手拄锨,一手摸着下巴说解放军英勇善战,你们来开荒种地,土地爷怕是也要让三分哩。”
正说着,西北风骤起,越刮越大,寒气逼人,这风真不亚于甘南草地上的“儿马风”,也无逊于北大荒的“白毛风”,而且其声势更凶猛,更颠狂。大风卷起阵阵沙尘,扑面灌耳,碜牙塞鼻,在半空中呜呜作响。
站在队列前排的高强好奇地问大叔,这么大的风怕是不多见吧?”
“现在正是刮风的季节,”老刘笑了笑说,“不瞒你们,今天这风,小意思,只能算是风孙子,往后还有大风哩。”
“乖乖,风孙子都这么邪乎,真不知道风老子、风爷爷是啥阵势?”
队列里有人咂舌、议论。
农场场长何仁宣布先按原来的区队、班级编队,大体上5人编一个生产队,自行起伙;1个人住一顶帐篷,生产队长、支队书记,全部由民主选举产生。”
新的拓荒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在兰的文化干校人员一分为二:原来的校领导层包括训练处、政治处、物质保证处的三位部门领导干部继续留队服役,已陆续调往新的工作岗位;还有约百余名教员和职工,由于种种原因处于待分配或复员、转业状态。整个留守处的工作,由校政治委员韩杰统筹安排,主要任务有三:一是与军区有关部门洽商分配留队干部的工作;二是与地方民政部门联系安置复员、转业人员;三是继续审批志愿报名去农场的人员。大量的日常工作是为农场的兴建筹运物资,办理有关事宜。
全校绝大多数人员聚集在农场,“前线”和“大本营”,随之重点转移到农场。
为安全计,原住校外民房的教职工家属包括曾源的妻子许如蕙在内,一律搬入校内暂住,先过渡一段时间再说。
初到地生坑大滩的日子,严寒和大风向陌生的拓荒者们发出严峻的挑战。从温暧如春的学校大楼里搬到这数九寒天架设在旷野中的帐篷里,落差太大了。
对于住帐篷曾源有当年草地剿匪生活垫底,并不陌生;班里的大多数人却是“大姑娘上轿一一头一回”,觉得挺新鲜,够刺激,乐于“尝鲜”。场里人以乐观、豪迈面对大自然的挑战。帐篷里罗衾不耐五更寒,睡到后半夜,冻得人们捂头、缩腿,一个个变成了“团长”;早晨起来,每个人的眉毛上、胡茬上全都挂满了冰粒,白乎乎一片,彼此戏谑、取笑。梁益民对曾源说:“这下咱们演《白毛女》,你演喜儿、我扮杨白劳都不用化装了。”
第二天晚上刮大风,许多帐篷被掀了顶。曾源班的人穿上棉衣,奋起与大风抗争,一多半人死死地抱住帐篷的立柱,不让它拔出地面;剩下的人横躺竖卧压住四边,不让大风进帐篷。就这样同舟共济,协力作战,顶住了大风的袭击,迎来初升的太阳。
地生坑大滩上,破天荒升腾起缕缕坎烟。尽管三百多名拓荒者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显得那样渺小,但却给这亘古荒原上投人激情、欢腾和勃勃生机。
地生坑的历史从此揭开了新的一页。
次日下午,生产工具配发到手,许多人像冲锋前的战士,安牢锨把,擦亮锨头,憋足了劲儿,只等指挥员一声令下,立马跃出前沿阵地冲上去;有的同志迫不及待,扛锨提镐,偷偷溜出帐篷,小试牛刀;有的挑起粪筐,拾粪积肥。
修渠打埂的劳动全面展开,工地上一片热气腾腾。
运输物资的汽车,昼夜不停。一批接一批的新人陆续到达。场部里现有的几个工作人员又要工作又要参加劳动,忙得不堪重负。曾源是第一个从场里人员中选调、充实到场部的人员。
这天下午曾源正在平田整地的工地干活,军区小郝前来通知他何场长找你有事。”曾源向班长告了假来到场部。
何场长开门见山告知曾源:“由于工作需要,决定调你到场部来担任秘书兼政治干事,有事办事,没事下地劳动,顺便收集好人好事,抽空写一些稿子,报道出去,就这么定了。”说完他将印章、手枪和文件交由曾源保管。从此曾源便成了工作在场部,吃住仍在班里,一手拿锨,一手拿笔,具有“双重国籍”的一名特殊人员,实际是干了一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何仁用人,不仅要能干的,还要长得精干的,当然政治上要可靠。他使用干部,善于用其所长。他知道曾源在“审干办公室”工作很出色,有“单兵作战能力”,笔底下也还麻利,人也长得挺帅,调曾源到身边工作,可以使他自己摆脱日常琐事的纠缠,以便腾出较多的精力想全局,抓大事。至于农场的组织机构、干部配备,当前一来无先例可资借鉴,二来各方面的条件尚不具备,可以放在以后适当的时机再考虑。就这样农场场长帐下有了四大要员,既能维系农场的正常运转,又使全体工作人员不脱离劳动生产,大家都是普通劳动者。
到了腊月中下旬,又有从预备师、步预校和军区各部队、各军兵种以及文化干校留守处单位或集体或零星的新人员陆续到达,全农场人员达到了六百余人。
这是一支综合素质相当可观的劳动大军。党、团员占总人数的779;参加过革命战争的占77,其中战斗英雄、功臣模范293人;少尉以上军官,3岁以下年龄,初中以上文化程度者达8。如此的人员结构,别说是在2世纪5年代,就是用今天的眼光来衡量,素质也是较高的。
就是这样一支来自五湖四海,尚未脱去军装的劳动大军,在茫茫的荒原上,在凛冽的寒风中,战天斗地,不屈不挠,创造着新的生活、新的价值。
除夕之夜,荒滩上燃起一堆堆篝火,人们引吭高歌,翩翩起舞,为神圣的劳动,为豪迈的生活抒发情怀。
农场中人才济济,又都以艰苦为荣。一切都靠自力更生,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铡草喂马、扬鞭赶车,积肥垫圈,下厨做饭,义务理发,招之即来,脏活、累活抢着干。大尉理发员,上尉驭手,中尉坎事员,司空见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