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匆匆而至。按照原计划:过了元旦,理论训练班要转人第三阶段一一学习《政治经济学》,相关教材都发下来了一一国家行将开展大规模经济建设,理论准备走在前面本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形势的发展变化出人意料:抗美援朝战争成了持久战,敌我双方板门店谈判,谈谈打打,打打谈谈’陷人僵局。直到这个时候,媒体才披露:志愿军司令员是彭德怀。曾源等小青年们在下面议论,怪不得来军区学习这么长时间了不见彭总露面,原来他出国了!
国内部队作为志愿军的后盾轮番入朝作战已是公开的秘密。
有传闻说,四军近来转入待命人朝状态。
党中央和中央军委于1952年2月发出在部队中开展“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反对官僚主义”(简称“三反”)的斗争;在工商界开展“反对行贿,反对偷税漏税,反对盗窃国家财产,反对偷工减料和反对盗窃经济情报的斗争”(简称“五反”)。
“三反”、“五反”运动声势浩大,席卷全国,一时成为全党、全军的中心工作。
局部服从全局,全党服从中央。正是在这样一个新的背景下,训练班宣告提前结束。曾源是训练班上少数几个因学习成绩好而获奖的学员之一,奖品是一本建国后首发的《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和后继各卷的购书卡,这在当时是令人艳羡不已的。
军内行动,令行禁止,训练班学员奉命限期归队。没有富裕的时间向同学好友们辞别,便匆匆踏上归程。
抗美援朝,土地改革和“三反”、“五反”运动汇合而成的群众运动潮流一浪高过一浪:以《王大妈要和平》为代表的抗美援朝歌曲和以《三头黄牛一头马》为代表的土改歌曲流行于全国城乡的同时,《打老虎》、《检举贪污分子》、《坚决打退资产阶级进攻》等“三反”、“五反”歌曲应运而生,共同组成时代的主旋律,响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军内外报刊报导“三反”、“五反”的新闻连篇累牍,大造声势。
曾源回到团里,发现团机关人员变动很大:原来的团长、政委双双升迁到师部任新职;新调来的团长赴朝鲜战场参观、学习;张望有升任团副政委仍兼政治处主任,另外本团营级工作岗位上提升了一名副团长。政治处各股股长或升或调,进出甚多,各股都有不少新面孔。宣传股原股长周生春越级调往军区政治部战士教育科任科长,张干事调军区直承某单位任党委秘书,通讯干事因社会关系复杂作复员处理,离队后报告已被省里某大学新闻系录取。新任股长是原来的“股长助理”尤文;其余的人大都不认识,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团里的三反运动已经行动起来:召开了团党委扩大会,学习文件,统一思想,做出决定,成立三反办公室,组派工作组到一些重点单位等等,声势越来越大。
曾源从军区理论教员训练班“批发”来的知识派不上用场,来不及“销售”了,连他本人也被调拨到三反办公室服务于中心工作了。
内部三反运动和城市五反斗争相呼应又与内部整顿相结合,步步深人。
后勤部门,管钱、管粮、管物的单位和个人以及包括武工队、侦察排等单位执行任务较多、接触社会较广的部门和人员被列为运动的重点。当时的说法是这些对象山高林密老虎多。
各重点单位都组建了“打虎队”,这是一种如同战场上的突击队、敢死队在“三反”斗争前沿阵地上冲锋陷阵的组织,常常挑灯夜战,围追堵截,甚是厉害。据说师直某单位有个后勤人员外出采购中被一个别有用心分子拉下水嫖了女人,又有贪污、挪用公款问题,事发后被送到“打虎队”,七斗八斗,吓破了胆,心里一横,把自己的生殖器割下来,后经及时送医院抢救才算保住了性命。当时有人讥讽说不怪老大怪老二,找错了地方!”
“三反”进展情况每天都要由下而上逐级上报,经由三反办公室汇总报师部。所获赃款、赃物统一由三反办公室收管。
3月下旬,团里在位于韩家集的二营操场举办了一次三反成果展览,从贪污、受贿分子手中缴获的赃款、赃物五花八门:有现金、支票、银元和鸦片烟、麝香、鹿茸、藏红花、冬虫夏草、人参等名贵药材;有金项链、钻戒、金壳表等高档饰品;有狐皮、水獭皮、豹皮、黑紫羔和进口面料制作的各种裘皮服装;还有一些古玩、玉器等收藏珍品。
有两件赃物格外弓人注目:一件是进口的波斯壁毯,系丝绒织品,轻、柔、精、美,光彩夺目,铺开来比一张双人床大,捏成一团却只有碗口大,抖落地上,不挂草、不沾土,依旧鲜艳夺目;另一件是一张硕大的虎皮,挂在篮球架上,从篮筐直垂地面。参观者中有人风趣地说这次三反真正是打住了大老虎了!”
这些赃款、赃物,有的是减租、反霸中得来的浮财;有的是从外逃旧军官中搜出被个人“打埋伏”,非法占有;有的是低价强买来的;更有甚者利用职权或工作之便贪赃枉法,巧取豪夺,其性质和情节尤为严重。
上述情况生动地表明,一些人经不起和平环境的考验’经不起糖衣炮弹的袭击,在“不拿枪的敌人”面前吃了败仗,丧失立场,丢掉了光荣。
“三反”运动的必要性和成果是显而易见的,然而,靠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来驱动的内部斗争带来的负效应为许多人所始料不及,并且一时很难遏制住它的势头。为了找到“大老虎”而“敲山震虎”,四面出击。打击面过宽,手段过激,车轮战,逼供,捕风捉影等盛行于一时,难免泥沙俱下,良莠不分,殃及无辜。
个别心术不正之徒,见风使舵,趁火打劫,泄私愤,诬陷好人。个别领导者,由于急功近利,好大喜功,或偏听偏信,或感情用事,甚至出自个人恩怨,以致酿成不应有的冤、假、错案。
一营营长宋某,是一位老红军,曾获得师级战斗模范等光荣称号。他平时恪尽职守,对部属要求严格,得罪过一些人。解放战争初期他当连长时,一次在三边地区的战斗中缴获宁夏马鸿逵部的一批烟土,大部上交,留下少许作为连里的“机动经费”,那时候边区经济困难,部队的给养、服装等常常难以为继,上级允许下属自力更生,自行筹款接济困难。这笔历史旧账是在当时的政策、纪律允许的范围内做的,且宋本人并未谋私。这次运动中有人出自个人恩怨和阴暗心理,揭发宋私藏鸦片、吸食鸦片,因此被停职送到新任某副团长“督战”的“打虎队”,被几个头脑发热的队员罚站,用筷子顶下巴,实行“车轮战”等等,极尽侮辱人格之能事,使许多同志看不下去。
司令部有位侦察参谋,胆大心细,作战勇敢,工作勤勤恳恳,多次出色完成上级交给他的任务。因其生性耿直,嫉恶如仇,看不惯某见习参谋对上溜须拍马,见了漂亮女人猛献殷勤那一套,曾在生活会上对其进行过批评,因而结怨记恨于他。此人趁这次运动之机,挟嫌报复,检举这位侦察参谋有盗卖枪支,参与挖掘小灶食堂地下财宝中手脚不干净等严重问题,使之被撤职査办,送进“打虎队”受审,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蒙受“莫须有”的罪名。
以上两例,造成冤枉好人,贻误工作,亲痛仇快的严重恶果。赴朝鲜战场参观学习归来的团长兼党委书记段忠杰闻知此事,很生气,他在党委会上对种种过火行为负有主要责任的某副团长提出严厉批评,并采取一系列纠正错误的措施,使运动得以健康发展。运动后期藤别定案工作严格按政策办事,实事求是,重证据而不轻信口供,做出客观公正的结论。对蒙冤受屈的同志,召开有关会议,公开平反昭雪,赔礼道歉。与此同时,团机关各部门分别召开座谈会,谈心会,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澄清是非,消除误会,化解矛盾,增强内部团结。
三反运动开始以来,各单位上交的赃款、赃物(包括曾在三反成果展览会上展出者),一律集中到团三反办公室的一个套间存放。由于办公室人手少,工作忙,又无明确分工,管理比较混乱,长此以往,恐生不测。有一天,段团长来三反办公室视察工作,了解情况时发现这一漏洞,当即做出决定:赃款、赃物必需抽派专人严密保管;要求负责这项工作的人必须政治上可靠,思想品质好,责任心强。最后确定的人选是曾源。
曾源接管后’分门别类逐一造册登记,经与监交人员核对无误后,便将这些物品挪到政治处大院东厢房通道左侧团军法干事办公室对面的一间小屋里,并在屋内搭了一张小床,昼夜守护,全天候看管。
曾源自知干系重大,暗自告诫自己稍安勿躁,谨慎、细心,一定要善始善终完成任务,决不辜负组织对自己的信任。他将现金、支票一包一包包好,贵重物品每天都要清点几遍。出门去食堂吃饭或上厕所等急事,都要锁上门,上锁时都要将锁簧捏了又捏,还要来个“三回头”,才敢离去。
满屋子金银财宝,琳琅满目,令人眼红。身处其间的曾源由于过度紧张,有时晚上睡不着觉,漫漫长夜,十分难熬,他便在赃物中取出那只能够随时报分的金壳怀表,隔一段时间,将表把处抽压几下,随即传出琅琅钟鸣声和报时声,这在如今的电子时代实在不足为奇,但在2世纪前期却是罕见。曾源深夜按表报时聊以解闷,又兼警钟长鸣,马虎不得之意。
赃物中有二十几只麝香包,挥发出强烈的异香,房子小,他又不敢开窗,以致数日后,鼻子嗔觉失灵,满鼻腔里全是麝香味、香臭味、酸醋味和别的什么味,一概嗅不出来。
团首长常来曾源处检查、了解近来赃款、赃物收缴、管理情况。有一次段团长来视察,看到这些原先零乱堆放的物品如今被曾源收拾得井然有序,问及有关情况对答如流,团长很高兴,当场表扬曾源:“小鬼,你这个掌柜给咱当得不错哩!”又关照他:“看守财宝时要多操心,高度负责嘛,但也不要太紧张了,该休息还是要休息,别把自个儿的身体累坏了,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哩。”
首长的表扬使曾源备受鼓舞,但他仍然提心吊胆,生怕发生纰漏自个儿担当不起。他企盼着早日将这些“宝贝”向上级有关部门交割清楚,到那时自己才真正能松口气。
盼望已久的消息终于到来了。
7月中旬的一天,接师三反办公室通知:运动中收缴的赃款、赃物限于一周内上交。实物交师后勤部,现金(包括支票和金银)交国家银行。
曾源奉首长指示,花了两天时间,重新分类造册登记,一式三份由承办人、监交人和主管首长分别签名盖章。曾源将一应物品包扎停当待运。
第二天早晨,团里派了一辆马车运送赃物。一只装着现金和贵重物品的大提包由曾源亲自看管,手不离包,其余物资码上车,用粗绳扎紧,另派两名警卫战士武装押运前往师部。
正是七月三伏天,骄阳似火,酷热难当。这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得不错,田野里农民们正在挥镰收割,一幅丰收景象。路边上不时看到有卖瓜果的小摊,曾源一行重任在肩,不敢擅离职守,更不敢停车到路边买瓜吃以消暑解渴干系重大,还是忍着点吧。
下午2时多到达师部驻地蝴蝶楼。曾源提着那只珍贵的提包,先到设在师政治部的师三反办公室呈送了所上交的赃款、赃物明细表,向接待他的一位科长请示了有关问题,便与陪同前来的两位警卫战士坐上马车来到师后勤部所在地东公馆,经与有关办事人员联系,安排停当四个人的食宿问题和停车、喂马的地方。大家一起将车上的上交物品搬到接收处。这里是一间通仓库的办公室,两位办事人员,一位姓韩,年约三十出头,中等身材,山西口音;另一位姓贺,年岁小些,身强力壮,说一口陕北话。前者是会计,后者是保管,待人都很热情。他俩招呼曾源等4人坐下来喝水、休息。会计说:“你们打老远来,天又这么热,歇一会儿再办事不迟。”保管说:“急个甚?这点东西一会儿就收拾停当了。”
喝完水,又休息了一会,只留下曾源一人办理交接手续,驭手和警卫便去“自由活动”了。
所有上交的物品,包括名贵药材、鸦片烟等实物,一件一件当面清点,逐件登记,反复核对无误,忙乎了两个多小时才算交割停当。会计麻利地拨拉了两遍算盘,接着衬复写纸写了一式三份交接凭证,又向曾源交待了去银行交现款和金银器皿的有关事项。他关照说最近银行昼夜加班,随到随收。马上就到开饭时间了,吃完晚饭,你抓紧时间去办理’争取不过夜把事情办清干,免得夜长梦多,发生意外。”
曾源对会计的关照和指点深表谢意。
吃毕晚饭,曾源向同伴打过招呼,准备去银行办事。临行前,他打开提包,将提包内的大包、小包逐一仔细清点一遍,未发现有差错。由于吃饭前已将车上一大堆东西卸下,交出去了,提包内的名贵药材等也一并交出去了,不再为这些“累赘之物”操心了,他的心犹如这提包一样轻松了许多。去银行要办的事比较单纯,这事情一办完,他就真正“解放”了!他心情愉快地提着包,哼着小曲前往位于南关的市人民银行。没想到在银行办理交接的过程中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麻烦,着实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市人民银行内,灯火通明,全员出勤,分三组办公:第一组专收黄金;第二组收银元;第三组收人民币(包括支票曾源依次先交完金条、金项链、金戒指等黄金制品,银行工作人员用精密衡器称了分量,第二笔交银元六百多块。两项皆清点、核对无误,分别按规定折价人账,并逐一开写收据交曾源收管。办理两项交接手续用了不到1小时。
交接人民币现钞共3642万元〔旧币由于这笔款额中小面额为数甚多,且有不少破损的零碎钱,清点起来相当麻烦,银行的同志很耐心,清点过程中将破损币随手用胶水粘好。用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终于交接完毕,未出现差错。
最后剩下交接存款支票,麻烦出来了:曾源清楚地记得,支票共15张,金额共182万元一一这是他数过无数遍的,怎么这会儿那张66万元的支票却不翼而飞了呢?那张支票是临来师部前缴来的,自己没有来得及将它归拢到其他支票一块儿,是在单另一个纸包里的,那张支票的模样儿还在他的脑子里闪现着,怎么会不见了呢?咋回事呀?他把自己身上的口袋摸了好几遍,提包翻了个底朝天,柜台上,办公桌上也仔细找过来了,还是没找着。天哪!66万元,差不多是我三年的津贴费,咋能赔得起?咋向上级交待呢?他都急出了眼泪。
银行的一位老同志见状,宽慰曾源说:“莫急,莫急,你再好好想想,会不会遗失到什么地方了?我们再仔细帮你找找。你放心,我们一定陪你清查到底,哪怕是搞个通宵达旦也在所不惜。”他给曾源倒了一杯开水:“你先喝杯水,冷静下来,待会儿是不是回你的住地找一遍,我们等着你。”
曾源很感动。他心想,会不会来银行之前清点过程中遗失到床上,那么小一个纸包,完全有可能。他仰起脖子一口喝干杯子里的水,说声我回去找找。”遂即离开银行而去。
曾源一路小跑,回到住地,把自己的床上,枕头底下翻了好几遍,不见那张支票的踪影;询问同来的三个伙伴,都说没有见到。曾源心如火燎,悲观失望,心情沉重’唯一的希望是银行那边在他离开的这段工夫有所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