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辆军车在陇渭山区行驶。
曾源等四名新人伍的学生与师直武工队的同志同乘一辆大道奇卡车前往临夏。
作为一名刚刚切断家庭胳带,从亲缘躯壳中剥离出来的小青年,曾源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乡别亲,走向外面的世界,甚至连乘坐汽车也是有生以来的头一次,当然那时候坐汽车还是蛮稀罕哩。
冬天的早晨,乘坐敞篷汽车,冷风刺骨,寒气逼人。曾源只穿一套带补丁的薄棉衣、棉裤,冻得脸发紫,鼻涕直流。王指导员见状,急忙把自己身上的棉大衣脱下来披在曾源的肩上,曾源推谢再三,王指导员装作生气,来个强迫命令叫你穿你就穿,扭扭捏捏,哪像个当兵的?”硬把大衣再次披在曾源的身上。曾源眼含热泪,顿感一股暖流冲浴着胸膛。
王指导员年约二十四五岁,与杨光远、汪志良的岁数不差上下,陕西关中道人,抗战后期参军,人伍前当过两年乡村教师,在当时的部队上要算是“有文化”的干部。他,中等身材,说话干脆,动作麻利,对新同志关怀备至,像一位忠厚的兄长。
同车的其他武工队员,纷纷效仿王指导员,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让给另外三名新同志穿,汪继丰、田发科和那位姓杨的新兵,都说自己穿得厚,不冷,将老同志的盛情一一回绝。
汽车溯渭河而上,9时左右经莲花镇到达渭源县境内,公路折向西南盘山而上,向官堡方向前进。一路上岗峦起伏,河网密布,沟壑纵横,坡陡路滑,行路艰难,仅从这一带的山川冠名,如牛头山、马面山、烂泥沟等等,足见其面目之浄狞与路途之艰险。
汽车颠簸得厉害,没完没了地钻泥、趟水,车轮子不时飞溅起阵阵泥星,飞向车厢,落到乘车者脸上、身上,常常让你躲闪不及。田发科说:“这一带路难走是有名的,有一段顺口溜:‘官堡到渭源,七十二道脚不干,脚干了,上山了,路平了,进城了。’咱们这才开了个头哩。”
汪继丰接着田发科的话茬儿说:“现在是冬天还好点,要在夏季,三天两头发白雨(雷雨),下冷子(冰雹),来势可猛了,听人说那是从马卸山那边刮过来的一一马卸山是个妖怪,神通可大哩。”
田发科又说:“从老辈子传下来的故事说,马卸山是个千年成精的大蟒蛇,能呼风唤雨,还能变化成人形。每年夏天,这一带集镇逢集的日子,它都要变成一个英俊少年,爱往大姑娘、小媳妇堆里钻,临走时,它总要发一阵雷雨、冰雹,把赶集的人冲散,趁势卷走一名最漂亮的姑娘做它的压寨夫人。后来有个年轻猎户,为人正直,箭法高强,有一天小俩口相伴逛集市,他的妻子长得很俊俏,被变幻成少年的马卸山盯上了,此举并未逃脱年轻猎户的眼睛。他连忙拉妻子到一棵大树后隐蔽,一面弯弓搭箭,趁其不备,一箭射中马卸山的一只眼睛,马卸山化作一阵狂风逃离。要不为啥发白雨时,天空中龙行蛇走般地闪电,一边明,一边暗?就是因为马卸山只能睁一只眼。”
陇渭地区冰雹频繁,成为仅次于旱灾的第二大自然灾害,山区多于川区。每年几乎都有受冰雹袭击造成庄稼被毁和人畜伤亡的记载。其来源多发自马卸山那边。马卸山地处纵贯河西走廊的祁连山的东端,其高度为陇右群山之冠,海拔在3米以上,山顶终年积雪,每年夏季,冷空气乘西北风南下,与陇渭东南部的湿热空气相遇,骤成雷雨、冰雹,危害极大,使当地百姓们束手无策,产生某种神秘感,恐惧感。田发科所言民间传说,是将这种自然现象神圣化了,荒诞化了。
王指导员觉得这种谈神论鬼的无稽之谈,迷信味甚浓,有消极影响,但也未加制止,而是给予引导’他说:“同志们,在山沟里行车太沉闷了,咱们唱支歌好不好?”车上的武工队员们立马响应,鼓掌邀请:“欢迎新战友来一个!”
曾源等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觉得唱旧歌不合时宜,新歌没学会多少,就唱前几天才学会的《解放区的天》。遂由汪继丰起音定调,四人同唱: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唱完,曾源又鼓动田发科唱一段秦腔《辕门斩子》。这是他的拿手好戏,在全校早已闻名。果然唱得嗓音宏亮’苍劲浑厚,赢得满车喝彩声。
新战友们唱完,鼓掌欢迎:“老同志们来一个!”
老同志们立即响应,王指导员亲自指挥合唱当时西北部队中的“流行歌曲”《挺进》:
“挺进,挺进,向西安,向兰州,向大西北原野上大进军。那里的穷苦老百姓,多年来受灾难与苦痛,早就盼望着人民解放军去解放他们,减租减息,合理负担,帮助穷人把身翻……
老同志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气势豪壮。嘹亮的歌声打破了山村的寂静。
后来新老同志一起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军歌。
一路行车,一路歌,车厢里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和浓厚的军营气息,使四个刚人伍的青年学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豪迈与兴奋。
中午,车抵会川(关堡镇)逗留约1小时。人打尖,车检修,人们活动活动腰腿,方便方便,又上路了。
出了会川,公路折转向西北伸延,逐渐变得视野开阔。路平了车快,田野、树木、村庄、农舍等不断从眼前掠过,只是人迹廖廖,十分荒凉。下午3时多,到达临洮县城,只见逃荒的难民们傍城墙搭起一座座简陋的窝棚,惨淡度日,男女老少无不愁容满面,面黄肌瘦。据说这些难民多是从临夏那边逃出来的,曾源为之心情沉重,动了同情之心与恻隐之情。《挺进》歌的旋律涌向脑际那里的穷苦老百姓,多年来受着灾难与苦痛,早就盼望着人民解放军去解放他们……”一股救民于水火的激情不禁油然而生。
第二天早晨,车队出临洮县西门,向西北行约二十公里,来到洮河渡口康家崖。这里是个三岔路口:向北翻越七道梁,可达兰州,向西渡过洮河直通临夏。
冬天的早晨,阳光灿烂,寒风凛冽,洮河里的冰凌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芒,展现洮河流珠的奇异景观。这是由于洮河上游海拔高,气温底’加上河床陡,峡谷多,水流急湍,受岩石滞阻,撞击出亿万水珠,在跌落的瞬间凝结成豆大的冰粒,一颗颗,一簇簇漂浮在碧水之上,便形成流珠景观。每当朝晖映照或华灯初上之时,祧河之中波光粼粼,珠光闪闪,令人叹为观止。
当时,洮河上尚无桥梁,过河靠摆渡。渡河前,王指导员站在队列前做现场教育,他说同志们,我们面前的这座浮桥,来之不易!兄弟部队的指战员为修复它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三个月前,马步芳的新编骑兵军军长9妄图阻挡我军解放临夏,下令烧掉洮河上的浮桥。为了尽快打开进军临夏的通道,陇右地下党负责同志亲率当地群众和百余名水手、工匠,配合我一兵团,二军工兵团,日以继夜,抢修浮桥,时值山洪暴发,河水猛涨,军民们冒狂风暴雨,昼夜抢修,奋战七十多小时,终于将浮桥修复。抢修过程,数十名战友与狂风恶浪搏击,被激流卷走,吞没,献出了他们年轻的生命!”王指导员激情难抑,深情地说:“同志们,我提意,向为了临夏、青海、新疆各族人民的解放,在我们前头英勇牺牲的战友们敬礼!默哀三分钟!”
队列里被庄严、肃穆的气氛所笼罩,同志们一个个垂首致哀。曾源等新战士受到一次难忘的革命洗礼,一次革命者品格的庄严召唤。
过了洮河,只见村舍被毁,田园荒芜,满目荒凉,一幅劫后败落的惨景,随处可见。村头的清真寺似乎也不见有人来做礼拜,众多村民早已弃家出逃。
临夏解放后的第一个冬天,匪患极为猖獗’社会动荡不安。这年夏天,在陇东固关镇遭我军重创后漏网流蹿来临夏的骑兵四旅的残兵败将和9所部新编骑兵军的散兵游勇,多达千余人,手中都持有武器。这些人有的落草为寇,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祸害百姓,其政治色彩尚不太浓;有的则利用当地复杂的社会环境和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民族偏见和民族隔阂,勾结蒋马特务、当地恶霸、惯匪和地痞流氓之类,造谣惑众,挑拨离间,散布“共产党杀回灭教”和“保教必须保家,保家必须保命,保命必须保枪”等反动口号,组织反革命暴乱,妄图颠覆新生的人民政权。
洮河在这里碎出两个隔河相望的水旱码头:位于东岸属于岷县专区临洮县的康家崖;位于西岸属于临夏专区宁定县的三甲集。
三甲集可谓临夏专区的东大门,可北通兰州、宁夏;西去青海、新疆;南下川、云、贵,是陇右地区著名的农畜产品和木材的集散地,自然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此地历经数月前一场战火,一度甚是萧条,至今残迹犹存,但时近年关,大有复苏,渐显昔日的繁荣。
离开三甲集,汽车行驶约1小时,抵达宁定县城个屡遭战火的地方。
清同治十一年,以河州莫尼沟阿訇马占鳌为首领的反清民族起义军,经过半年多的浴血奋战,在太子寺战役的最后阶段打败了陕甘总督左宗棠指挥的湘军。此次战役中,起义军创造了一种被称作黑虎掏心的奇妙战术,成为制胜一绝。
起义军头领马占鳌派他的先锋官马海宴,率精兵百余人,每人除携带武器外,各带根木棒,一壶水,一块土坯,于半夜时分,摸到宁定城南面新路坡清军阵地前,用土坯支起木棒,边砌土坯边浇水。时值隆冬,滴水成冰,很快在清军两营之间竖起三道“冰垒”。次日拂晓,起义军凭借三道“冰垒”为依托,分一半人专门装弹药,另一半人射击。精选的神枪手们穴卧阵内,居高临下,猛烈开火,持长矛者冲入敌阵,所向无敌;马占鳌亲率后援部队,内外夹击,湘军毫无准备,措手不及,总兵傅先宗、徐文秀等将领相继阵亡,四十营湘军全线动摇,向东溃逃至洮河一带。这是左宗棠镇压西北回民起义过程中最惨的一次失败。
车出宁定城,行将进人数十里人烟稀少、环境险恶的路段。王指导员命令武工队员们做好战斗准备以防不测,同时关照曾源等四名新同志:万一出现突发事件,不要慌’要服从命令听指挥,不许乱喊乱叫跳车。他还根据师部最近印发的敌情通报,简要介绍了前不久这里发生的暴乱一一约在一月前,军后勤部派两辆卡车运载军用物资从宁定西关出发去临夏,由三十五团排长唐万才带两个班押车。车行至城西约五公里的王家山,突然遭到受匪特煽动与裹胁的暴徒千余人的包围,又砍倒路边的大树,运来大石头,设置路障,阻挡汽车前进。暴徒们手持大刀、长矛、斧头和少量枪械,不断向汽车发动袭击。由于民匪混杂、良莠难辨,使押车部队难以展开火力。唐排长当机立断,自带十余名战士跳下车,在车上战友们火力的掩护下,排除路障,两辆汽车终于突出重围,开往临夏。唐排长率领跳下车的十余名战士与暴徒展开殊死战斗,毙、伤亡命之徒数十人,直到弹尽力竭。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包括唐排长在内的战士全部壮烈牺牲。
半月前,还曾发生马步彪、大炮营长等股匪两千余人围攻宁定县城的严重事件。其结局以敌人被毙、伤、俘一千三百余人而告终;解放军也有较大伤亡,其中半数以上是参加过兰州战役的老战士,在宁定城下流尽最后一滴血!
小小一个宁定县城,竟有如此多的血与火的纪录!这一带的环境如此地严峻,险恶,使曾源等未曾尝过敌人血的新兵娃子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个个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惊恐不已;后来看到老同志们依旧不慌不忙,稳坐钓鱼台,方觉自己有失常态,绷紧了的神经才逐渐放松下来。
汽车经过一个名叫买家巷的大树镇,复前行不到十公里,进人荞支沟。这里地处宁定、和政、康乐和临夏四县交界之处,距离各县城只有二三十公里,四面群山环抱,森林密布,历米是匪盗出没之地。武工队员们一个个持枪以待,却倒平安无事。
走出养支沟,继续西行,汽车在山间的公路上回旋跋涉,不少路段一边紧贴山体,一边濒临悬崖、坡陡,十分危险。幸亏司机技术好,沉着稳练,减速缓行,汽车在嗡嗡的吼声中爬坡、钻谷,经过三十里铺,抵达大夏河畔的一个叫四家嘴的地方。三个月前,临夏各界选派的和平代表曾在这里迎接王将军及其所率领的十万大军的到来。
著名的临夏城遥遥在望。
2临夏因其濒临大夏河而得名,历史上曾设县、置州、建郡,先后取名枪罕、河州、导河等,因其地处交通要冲、藏区与内地茶马互市之地等特殊地位,素有河湟雄镇、西部旱码头等美誉。这里又是西北地方军阀、马氏集团(马步芳、马步青、马鸿逵)的出生之地,发迹之地,家族势力雄厚,根子扎实,其中尤以马步芳为最。马步芳为了扩充势力,培植亲信,操纵教权,将军队、地方政权和宗教特权融为一体,形成国民党政权、地方军阀、宗教势力相互依赖,互相利用又互相防范:一方面共同反共,共同奴役各族人民,同时又互相倾轧,争权夺利,矛盾重重。
由于历史上形成的民族隔阂和回汉纠纷,加上蒋、马政权的反动宣传,挑拨离间,民族之间的对立情绪日深,使临夏地区的各族人民长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严冬到来之际,剿匪肃特、维护社会治安、赈济灾民和动员难民返乡等繁重任务落到了十一师指战员的肩上。
曾源等四名从南安县参军的青年学生在临夏南关武工队营房逗留三天,各人分别填写了一封军人登记表,配发了红五星帽徽、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章和全套各季着装以及背包、挂包、皮带、御带等,从头到脚全部军事化了。虽然属于过期补发,棉衣、棉裤都是后勤库房的“清底”之物,属于残汤剩饭——正式配发期内领的都是草绿色洋布面料的正规军服;作为“补发”之物都是土布面料,手工制作,呈土黄色,纽子还是生铜铸造的。棉裤的裤角管为马裤型,裤腰都是中式大裤裆,也没个型号差别,多不可体。八成是抗战困难岁月里自力更生的产品,模样儿不咋的,穿在身上有点儿“杂牌部队”的味道,但都是三面新,御寒保温挺实用,特别是军帽上缀上红五星,胸前佩带上中国人民解放军徽章,四个新兵感到无比的自豪和荣幸——从今天开始便正式成为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了。
第四天上午,师政治组织科派干事带领曾源等四人来到位于城内东南角的师政“青干班”做了插班生。
“青干班”全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四军十一师青年干部训练班。兰州战役结束后,十一师奉命西进,准备投人河西战役,时隔不到一月,河西、新疆相继和平解放,十一师奉命回返河东之际,在武威等地吸收了一批青年学生人伍,后又在兰州、皋兰、榆中等地招收了一批,再加上七月西进途中在陇东零星参军的一些人员,共同组建了“青干班”,其中多数是初、高中学生,也有少量社会青年。
“青干班”是个营级建制,设大队长一人,区队长数人(从学员中选拔)每个区队三个班,每个班至少十人。大队长姓刘,小个子,原先当过营长,走路有些瘸腿,自然是战火的遗留。他是个工农干部,讲起话来粗话多,但不乏生动。他曾在队前讲话说我是个大老粗,讲起话来不会用‘不但’、‘而且’、‘所以,这些个文明词儿,来一个‘同志们’,就把弯子转了。讲错了,欢迎同志们提意见,咱吃不了,兜着走……”没费劲儿就逗得哄堂大笑。